我,现在再斗斗.我还是不怕!”
罗小虎却背起她急急走去,玉娇龙仍大喊着:“李慕白你小心!早晚我还得把宝剑拿回来!”罗小虎就说:
“别说了!你一个人哪敌得过他们?”玉娇龙被罗小虎背着,她并不挣扎,她只是回着头向那边高声发着怒话。
那边李慕白、俞秀莲都不再理她,只有刘泰保高声嚷嚷说:“虎爷!过两天我给你贺喜去呀!”
罗小虎背着玉娇龙紧紧地走,原来这里停着的一辆骡车就是他的.赶车的是花脸獾,车后辕上还跟着沙漠鼠,沙漠鼠就迎过来叫着说:
“老爷!怎么了?”他看见他们“老爷”背着个人,他也发怔。
罗小虎把玉娇龙轻轻放在车上,玉娇龙又哎哟了一声。罗小虎惊问说:
“怎么?你是被他们伤得很重吗?”玉娇龙没有作声,便自己爬到车里。赶车的花脸獾也问说:
“老爷!您背来的这位是咱太太吗?”罗小虎却喝声:“少问!快走!”
当下鞭子一响,骡车咕噜噜地走去。沙漠鼠在车尾上坐着,罗小虎也一跳,便坐在了车辕上。忽然就觉得有两只柔臂环住了他的脖颈。有鬓发触到了他的脸上,耳边吹来一种又香又热的气,就听玉娇龙说:
“你到车里来!”罗小虎向车里挪了挪,玉娇龙蓦然就伏在他的怀里哭了。天上是一片片很厚的云,妩媚的月亮就趴在云上,仿佛也在啜泣。
夜深无人,花脸獾把车赶得很快,急快的车子绕着胡同走,忽而颠起来,忽而又掉下去,如同情人那紧张的心。走了些时,天上的云越聚越浓,月光完全没有了,雷声隐隐响动如私语,雨也像泪水一般地零零落下。
又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一个地方,花脸獾“吁吁”地吆喝着,骡子就站住了,罗小虎将玉娇龙抱下车来。这胡同很荒凉,里面有一座破庙,沙漠鼠爬进了庙墙,将庙门开了,罗小虎就抱着玉娇龙进去。这庙里的院子原来很大,有很多松柏树,雨声簌簌地响,玉娇龙的脸上都是湿的,已分不出是眼泪还是雨水。她由着罗小虎把她抱进了屋内.屋中很黑,她就被放在了一铺炕上,炕上是又硬又凉。过了许多时,窗上有摇摇晃晃的光亮,很微弱,沙漠鼠在窗外叫了一声:“老爷!”就见他拿进来一只油纸灯笼。因为屋里是四壁萧条,连张桌子也没有,他就把灯笼摆在地上,两只眼睛也不往旁处去看,转身又出屋去了。
屋外风雨潇潇,雷声滚滚,屋内却传出断续的说话声。沙漠鼠蹲在窗外,把头上的一顶破草帽摘下来挡着脸,侧耳往窗里偷听,就听他们的“老爷”罗小虎,用他那唱惯了歌的大嗓门说:
“你要是想回家。我当时就派车送你回去。你忘了旧情,不嫁我了,我不能抢你走,可是他娘的!早晚我得杀了鲁君佩”接着就听是他们“太太”在低声说话。
沙漠鼠晓得他们“太太”的大名,今天“老爷”能够把她背到这儿来,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就听玉娇龙说:
“我自然必得回去.我母亲病得多么重?不过刚才俞秀莲击了我一刀背,当时我就昏过去了,半天我才苏醒过来,现在你看看我脑门子上的这血!我这条腿也不能迈步儿了。只要你们这地方严密,至少我想在这儿住一两天,养好了伤。我可还得回家。鲁君佩虽是我的仇人,但我还算是他家的人。今天的事。到后来我也明明知道我是弄错了,我知道伤我侄女的是假俞秀莲。可是我还得跟俞秀莲、李慕白逞强,我是故意不讲理。我不是真不明白,我就是不能服气,你想我这脾气,鲁君佩他就能制服得了我吗?我随时可以杀死他,但我却不能,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玉娇龙哭了,呜呜地哭,就像草原上有牧人吹笛。
沙漠鼠听着,心里都有些不大好受。罗小虎却哼哼冷笑着,说:
“什么事能没办法?就是做官没办法,我罗小虎是好汉子,可就是做不了官,你又是非官不嫁。鲁君佩那狗东西正合你的劲儿,他是探花郎、府丞大人,你当官太太有多享福?走沙漠、跑草原,我早就知道你受不了那罪。现在我也不想了,只要我跟你见了面,说明白了,你爱嫁谁就嫁谁!可是,他娘的我非得杀死鲁君佩,我先告诉你,你还得叫他小心!”
玉娇龙急了起来,她边哭边说:
“你混蛋!你都不明白!我没跟你说吗?我也恨不得杀了他,然而不能。我虽嫁过去已将两月,可是我在他家里并没有多少日子,我跟他并没成夫妻,我心中所想念的还是你。你用箭射我的轿子,射我的车,我真恨你,可是我又怕你被他们捉住!
那天你到鲁家救走了刘泰保,在院中说的那些话,我隔窗都听得清楚楚。我真是直哭,我才知道你是真正的英雄好汉,你对我太多情了,我可真是对不起你!所以由那天起,我就一点儿也不恨你了!并且我很想念你.不然,不然今天无论我是受了多么重的伤,我也不能由着你把我抱走呀!小虎,你都明白了吧?”玉娇龙的声儿是越来越小,越来越凄惨。沙漠鼠听得直发呆.雨水都溅到了嘴里,他咽下一口,觉得冰凉,再听屋里的说话声儿就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了。沙漠鼠恨不得自己变成个小老鼠,把身子塞到房间里去听。
过了半天,雨渐渐停了.但是他的浑身上下早已湿漉漉的了。忽听玉娇龙又哭着说:
“你想,我怎么办?鲁君佩现在雇着个‘诸葛亮’,是个奸狡阴狠的老头儿.还有顺天府尹、南城御史,都帮助他,他们早就安排下了罗网。他们探知红脸魏三是我的一个下处,就用银钱把魏三买好了。那天我偷偷回京来看母亲,住在魏三的家里。我真没想到,魏三夫妇趁我熟睡就把我绑了.并叫来南城御史手下的官人,将我用车秘密拉到了鲁宅。我那时穿着的是魏老婆的衣裳,脚下连鞋都没有,身上还有剑伤未愈。他们从头到唧把我绑得很紧,就放在四面遮着红布的屋子里了。
“他们遂即请来了我的大哥、二哥,当场要挟,开出我的罪名来:一是盗剑,二是窝藏大盗碧眼狐狸,三是打死班头蔡九,四是与你私通,并说我的父母兄嫂全都知情,有意纵庇。然后就叫我的两个哥哥在纸上画押。把这事一一承认,他们才能放了我,而且我得从此规规矩矩地做他家的媳妇。如果我的哥哥们不肯画押,或是放了我之后,我再出什么事,他们就要去把字据交官,就打官司!
“小虎你想,也难怪我哥哥宝恩、宝泽,他们若不答应,鲁君佩当时就要把我交到衙门治罪了。那时我的命倒不要紧,连带着我的父亲、两个哥哥,不但都得丢官,还都得问罪,家也得抄,母亲一定得急死,祖上的名声也全坏了,子孙们也永远不能见人了。所以我哥哥宝恩、宝泽两位知府就全都亲笔立了字据,亲手画了押,我大嫂二嫂并来跪着向我哀求,求我应以家门为重。小虎,你想事到如今,我可有什么办法呢?”
她越哭越惨,越说越气.又接着说:
“我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把我放开之后,我从他们的口中探出那魏三男女两个奸贼的隐藏之所,我即时就去把他们杀了,出了我那口恶气,然后我这才梳头、打扮、见人,所以鲁君佩也很害怕。我又告诉他说,那丫鬟吟絮是被我点的哑穴,我随时能够点人,因此他简直不敢挨近我。可是他又用话恫吓我,他说那张字据他已然交给一位大官代他收存了,只要是我敢对他怎样,那大官就能倚仗那张字据翻案,那时我娘家的人还是吃不住。所以我还是没法子,虽然青冥剑也交还给我了,但我却不敢拿剑杀他,我只盼着他将来做出什么贪赃枉法之事,我也反拿住他的把柄,那时我才能够翻身。
“这些日子我受尽了委屈,你跟俞秀莲、刘泰保那样地胡闹,吓得他不敢在家里住,并请来打手,招来官人给他护院。他无法捉拿你们,他可天天骂我,说你们都是我的贼伙,天天晚上把我藏在下房的套间里,我又不敢不听他的话。他并说你们若是再去搅闹他的家宅,他可就要把字据拿出来,把案子闹起来,所以我还得哭求过他。我跟俞秀莲翻脸,叫她不要管,我受刘泰保的欺负,我都得忍!现在我还得求你,让我在此把伤养一养唉!我想我还是不能在此养伤,我还得赶紧回去,不然鲁君佩他以为我是跑了,他明天就许翻案,我父兄一定被拿。我母亲一定得死”玉娇龙悲哀地哭着,再也不能够往下说了。
罗小虎这半天一直沉闷着,也没再说一句话。沙漠鼠在窗外扭着头听了半天,把脖子都扭酸了,这时屋中只有哭泣,再无语声。他转回脖子来,忽然见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人,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刚要喊叫。这人的宝剑就抵住了他的脖子,吓得他浑身颤抖,连气儿也不敢喘。
待了一会儿,又听屋里的玉娇龙低声哭泣着说:
“小虎!你明天也走吧!无论如何我不能忘你,我也不再恨你了,可是咱们已是没有姻缘之份了!你离开北京可以到柳河村,我的丫鬟绣香现在那里,她是很美的一个女子,性情也比我好得多,你可以去见她,跟她详细说明原委。她就能嫁给你。可是你以后也务些正业吧!还有,你告诉她,那炕洞里藏着的首饰匣,叫她打开,把那里面的东西烧了吧!千万连一点儿灰也别叫它留!雪虎要是找回来,你们就养着”
此时,窗外这青衣青须、身材挺拔的人,突然将宝剑挪开了。沙漠鼠这才喘了一口气,一霎眼之间,那人已然无有了踪影。四下无声,只有雨仍簌簌地滴着,沙漠鼠轻轻地像狗一样地爬了几步。就往后院去了。
原来这里是西城隐仙观,庙中的老道士早年是在武当山修行。罗小虎十几岁时在武当山当过些日的小道士,因此这老道士认识罗小虎,在山上时就听他时常唱那首歌。人世相违已十余载,最近,有一日罗小虎酒肆买醉,醉后悲歌,老道士正在街上听见,才知他即是那天以箭射鲁府丞眷属车辆之人,因感觉他的处境太危险,胆子太大,所以才把他叫来。老道士就劝他暂往五岭幽谷中隐仙观的下院,这老道士的师弟慎修道人在那里,并劝罗小虎去捐情弃俗,修真养性。但罗小虎这时候哪能去念经打坐?他就索性把这庙做了他的旅舍,依然整天出去向玉、鲁两家去打主意。
一天.罗小虎在街上就遇见了沙漠鼠跟花脸獾这两个喽哕,原来他们自从罗小虎撞轿惹祸逃走之后,就没离开过北京。有那箱子金银,他们就打了一辆新车,买了一匹骡子,在顺治门租了一个小院,他们就住下了。白天花脸獾就在街上赶车,他怕人认出来,就用个帽子或贴块膏药遮住脸上的刀疤,沙漠鼠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一个鼻烟壶,假充闲散人.天天坐着车上茶馆,专为访他们“老爷”的下落,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俩。这天便会着了罗小虎,罗小虎索性叫他们换上了绿色车围,他弄了身新衣裳,坐在车里假充官员,他们这辆车很新,人也都相信不疑。
今天就是因为沙漠鼠探来了玉宅昨晚所发生的事,并听说玉宅的姑奶奶回娘家来啦,所以白天罗小虎就坐着车,放下车帘,在玉宅门前转了两次,晚上又派沙漠鼠先去探风,然后罗小虎坐着车也去了。沙漠鼠看见玉娇龙短衣携剑而出,他便招呼了他的老爷坐着车去追,可是没有追上。走来走去,离着刘泰保的家已是不远,沙漠鼠现在对于这地方已很熟.就告诉了罗小虎,罗小虎遂命将车赶到这里。罗小虎原是想要找刘泰保打听打听,不想却正赶上了玉娇龙在那边与俞秀莲交手争斗,又从城上坠了下来。罗小虎便乘机把她救到了这里。
如今窗外一阵骤雨已然落过,夜风变得很寒,玉娇龙把自己的遭遇及内心的衷曲,都已婉转地对情人说尽,罗小虎却默默不语,只凝滞着一对发光的大眼睛。地下放着的那只灯笼,里面的蜡也将烧尽了。这炕上只有一个枕头、一张席,连被褥也没有,玉娇龙擦了擦眼泪,就斜躺在炕上,腿疼得她不住地呻吟。她又很关心地问说:
“这就是你睡觉的地方吗?”罗小虎点头说:“就是!”玉娇龙说:“咳!你也真受得了!怎么连床被褥也没有啊?莫非你现在很穷吗?”
罗小虎说:
“我不穷,刚才你坐的那辆车就是我自己的。我有许多银两珠宝,都在我的伙计家里存着了。我在这儿住着,也无心预备什么被褥,我的心里永远像烧着一把烈火,半夜里吹来风,炕上又湿又凉,我都睡不着,身上永远发烧。你也知道,我在沙漠草原里混过多年,睡觉还挑过地方吗?”
玉娇龙听他说到沙漠与草原,又清楚地回忆起当年的旧事,心里就更难受,她紧紧地拉住罗小虎那粗大的胳臂,哭泣着说:
“你真是太不幸了!幼年时就家门不幸,长大了遇见我,你更是不幸!我很后悔。我既是个官宦之家的女儿,可怎应该结识你呢?”
罗小虎说:
“我看现在你也别再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了,你在北京闹的这些事可也够大的了!虽说你们有势力,瞒着人,别人不敢明说。但是外边谁不知道?你又跑了趟江湖,跟我也差不多啦,我想咱俩没有什么不该相识。现在鲁君佩虽把你挟制住了,可是你别怕,你要是不愿意回去再受他的气,咱们明天就一同走。”
玉娇龙却冷笑着说:“那,这儿的事可怎么办呀?”
罗小虎忿忿地说:
“这儿的事?也有我呢!只要他娘的鲁君佩敢跟你家作难,我就杀了他!什么顺天府尹、南城御史,还有他狗养的‘诸葛亮’,我都把他们杀了!”边说边拍着他腰带上插着的宝刀,铜环子哗啦哗啦地响。
玉娇龙却急躁地说:
“你这是强盗的话!在外省,你做什么都行,但在京城却凭你多大的本领也使不开。我劝你千万听我的话,千万快离开此地,不然你被他们捉拿住,我可干看着焦心也不能救你!并且要因为你闹出事,给我们家中惹出大祸,那我不但以后不能认你,还得把你当仇人!你可听明白了,我这人是好人,但若太教我难堪,我可是翻脸无情!”罗小虎便狂笑一声,不再说话。
此时天已微明,罗小虎就出屋去了。才一出屋,一滴檐水正打在他的头上,吓了他一跳,这雨水很凉,倒使他的头脑清醒了,他便站立了半晌。屋里的玉娇龙发急了,就娇媚地说:
“你在外面干吗啦?为什么不进来呀?院子里多凉啊!”罗小虎敞着胸怀,摸着胸上的伤疤,紧皱着眉隔窗说:“天亮了,你不是要回家吗?我给你去找车!”玉娇龙在屋里说:
“就让你那辆车送我回去好了,别到外边另雇去!”罗小虎说:“我的车也没在这儿。”玉娇龙就说:
“那就快一点儿!”罗小虎没有言语,心中既忧郁又忿怒,他就冒着雾气,踏着庭中湿润的草往后庭走去。
这座庙虽然年久失修,可是很大。第一层殿供的是灵官.殿里很黑,四个泥塑的手持钢鞭面貌狰狞的神像,都黑糊糊的看不清楚嘴脸,地下却躺着个人正打呼噜。罗小虎用脚把这人踹醒,这人就是沙漠鼠,他说:“喂喂!别踹呀!什么事儿呀?”
罗小虎把他揪起来.对他说:“你快去叫花脸獾把车套来,趁着天没亮,把玉娇龙送回鼓楼!”沙漠鼠一边揉眼睛,一边说:
“别送去不好吗?送去了以后又得天天去找。”罗小虎就推着他说:
“快去!少说话!”沙漠鼠便赶紧走了=罗小虎拿拳头朝空中擂了一下,就又走回那屋里。玉娇龙此时柔情缠绵,露出十分恋恋不舍的样子,罗小虎却不住地叹息。
过了不多时,就听外面有车轮响,罗小虎就说:“车来了!”又扶住玉娇龙问说:“你现在身上受着伤,若回去,被人知晓了怎么好?”
玉娇龙叹气说:“咳!我还瞒谁呢?家里的人谁不知道?连下人们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是他们不敢说罢了。”
罗小虎又说:“你回去务要放心”往下的话他又不说了。玉娇龙说:
“我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怕谁呢?我不过是为我的娘家有许多顾忌就是了。”罗小虎一听她说出“娘家”这两个字,脑筋儿就进了起来,但因为屋子黑.玉娇龙并没有看出他脸上的怒色。此时就听沙漠鼠在窗外说:
“车来啦!”罗小虎遂又抱起来玉娇龙,走到外边。花脸獾把车停在这门首,罗小虎就把玉娇龙抱到了车上。
玉娇龙又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臂说:“你可千万照着我说的那些话去办!别叫我又不放心!”罗小虎并没言语,他只向花脸獾说:
“趁着天还没亮,赶紧送到玉宅,把人送进去你可赶紧就走!”花脸獾点头说:
“我都知道!”玉娇龙这才将罗小虎放开,眼泪就又流了下来,骡车动了。她几乎要哭出声儿来:
车走得很快,路上又没有人,及至到了玉宅大门前,车就一直赶上高坡.停住了。这时天色还没大亮,花脸獾上前紧紧敲门,却暗捏着一把汗。门环响了半天.门就开了,里边出来了四五个人,问说:
“你是由哪儿来的?”
花脸獾答不出话来,他就想赶着车再跑,车里的玉娇龙却急声说:“是我,我回来啦!快叫钱妈她们出来搀我!”
那几个仆人一听,这才赶紧慌忙地进去叫老妈子,一个人留在外面,就悄声向花脸獾问说:“你是哪儿的车?”花脸獾说:
“我这是买卖车,是这位小姐雇来的。”仆人还要问是从哪儿雇来的,车里的玉娇龙便喝斥道:“你们就不必多问啦!人家把我送回来了,就完啦!”
此时里边有仆妇跟丫鬟出来,就把玉娇龙搀下车去,他们都惊讶着,因为此时天光已亮,玉娇龙的打扮全能看得很清楚。就见她身上穿着又瘦又短的黑绸子衣裤,头上包着青绸手巾,脑门子上还浸出来一大片血迹,全身都是泥土,并且很湿,胳臂上也被荆棘之类刺得有许多伤处。她的脸色极为凄惨,眼角挂着泪迹,怒气却很大,一句话也不说,就让仆妇搀着她往里走去。
这门前有个仆人惊疑稍定,又向花脸獾说:“你在这儿歇会儿,我到里边去给你讨几个赏钱。”花脸獾连连摆摆手说:
“不用!不用!大哥你别麻烦啦!我们老爷不叫我要赏钱。”仆人惊诧着说:
“你们老爷是谁?你到底是哪个宅里的?”新骡车的绿色围子被渐升起的阳光照着,看上去这至少也是个道台家里的车。花脸獾却一声不语地拉着骡子下了坡,他跳上车辕,紧抡鞭子就赶着车走去。他还怕有人在后面跟着,又故意绕了点远路,才回到隐仙观。
此时罗小虎正在等着他的回话,听他回来说:
“玉娇龙已安然抵家。”罗小虎才放下心,但又像丢失了什么,做了件后悔的事似的,紧皱眉头站着发呆。
沙漠鼠跟花脸獾两个人在他的眼前站了半天,他又侧着脸寻思了一会儿。这才吩咐花脸獾说:
“你专到鲁家门首,看那鲁家都有什么闲杂的人出入.最要紧的是打听出来那鲁君佩天天往哪儿去。”花脸獾答应了。罗小虎又嘱咐沙漠鼠说:
“玉家那边的事,是由你打听。探探玉娇龙今天一早那样地回去了,他们两家是打算怎么办?探出来就去找我。”
沙漠鼠也答应了。这两个人就像是小卒得到了将官的命令,便一齐转身走开了。
罗小虎躺在炕上歇着,此时他已十分困倦,但心中又十分不宁。他也睡不着觉。摸了摸身上还有几块银子,就在短衣裳上套了一件绸大褂,也走出庙去。庙外的阳光刺着他困倦的眼睛,觉着直发酸。他在西城有两个去处,一处是个澡堂子,他常到那里的官盆去洗澡,另一处是个酒馆。这个酒馆在一条小胡同里,生意很不好,可是罗小虎一来到这儿就大吃大喝,花钱毫不计较,所以掌柜的就把他当做财神爷,并且也知道这位财神爷有点儿来头不正,外边有了什么事便也来告诉他。当下罗小虎又来到这儿喝了几盅酒,叫掌柜的给他叫来一些菜饭,吃过了,他就躺在柜房的一张小铺上睡觉。掌柜的在外面应酬着买卖,一半是给他巡风。他就放心大睡。
睡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忽然有人把他唤醒,在他的耳边悄声叫着:“老爷!老爷!”他睁开眼睛一看,见是花脸獾,就赶紧哨声问说:
“外面有什么事没有?”
花脸獾也悄声说:
“鲁宅把他家的少奶奶由玉宅接回来了!听说下车时是有四个丫鬟搀着,看今天那样子,鲁宅上下的人,没有一个不胆战心寒。又听说今天五点钟鲁君佩在西四牌楼的福海堂饭庄请客,请的是邱小侯爷,铁府的两位侍卫也全都请上,据说是向邱小侯爷赔不是。我看那样子,鲁君佩是怕了!”
罗小虎坐起身来,不住地冷笑。他抠着脑袋思索了半天,便想出一个主意来,立时喜欢着下了铺板,揪住花脸獾又悄声说了半天。花脸獾听了不住地点头,罗小虎就把他一推,说:
“快去!”花脸獾便走了。罗小虎自己仍嘿嘿地冷笑着,又到柜前去喝了几盅酒,便回了隐仙观,这时就是下午三点多钟了。
罗小虎在隐仙观的院中绕着松树徘徊,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他时而狂笑,时而又摸摸自己的宝刀。少时沙漠鼠跑回来了,也说了鲁君佩今天请客的事情,罗小虎便派他出去买一张大桑皮纸、买笔买墨,并买一块小砚台,沙漠鼠吐了吐舌头,说:
“老爷!你这是要干什么呀?您是要作文章吗?”罗小虎说:
“你少问!你去买就是了!”又推了一下,把沙漠鼠也推出去了。他看了看松树外的太阳,知道时间还早,心里便很是急躁。
过了不多时,沙漠鼠把纸笔墨砚全都买来了,罗小虎就都揣在了怀里。沙漠鼠翻眼瞧着他的老爷也不敢问。罗小虎又悄声嘱咐了他许多话,叫他去找花脸獾,先到那福海堂饭庄的门前去相机行事。沙漠鼠一听.又吐了吐舌头,便说:“好啦,我们这就去!”他前脚走了,罗小虎也随后走出庙门。
此时,天色已到了下午五点多钟,天空满铺着灿烂的云霞,晚风吹起.扫去了这一天的酷热。各衙门里的人都散了值,纷纷到饭庄酒楼去赴宴会。西四牌楼的福海堂,是西城最大的饭庄,向来做官的人请客都在这里,这门前永远是车马云集。今天因为有三四起大请客,所以门前更是加倍地热闹,门前的六根石头桩子上,每根上都系着五六匹马。骡车排成了两行,总共约有五十多辆,都是簇新的大鞍车,以绿色围子的居多。
赶车的把小板凳都聚在一块,许多人相聚着谈天、赌钱,地下放着的茶壶茶碗能有一百多个。刨出他们自己,谁也分辨不出哪辆车是他们谁赶着的。他们有的相识,有的不相识,但是因为都是同行,到了一块当然就免不掉谈论谈论这个御史家、那个府丞宅,或是那一个侯爷府的闲话。他们悄着声儿,甚至秘密地谈着,谈到他们主人的闺阁之事,即使彼此不认识,只要是打扮得像个赶车的,或像个跟班的,走过来就能随便听,随便插言说话,随便打听闲事、提供新闻,并且还随便地喝茶。
这里边就挤进来一个人,此人拿一个比脑袋大一半的红缨纬帽遮着半个脸,穿着很干净的夏布衣裳,看这样子可能是个大府的赶车的。他坐在自己的一个红漆小板凳上,倾耳听着别人说闲话.手里拿着个挺漂亮的鼻烟壶,另外还有一个珊瑚的小碟,他把鼻烟放在碟里,一撮一撮地捏着往鼻子里去闻。他的帽子永远不摘,仿佛怕露出他脸上的什么记号似的。
这时人群里有一名叫常子的赶车的人,他唉声叹气地,探着头压着嗓音说:
“我看你们宅里的事全都好办,老爷有点儿脾气,那都不要紧,就是我们难办!整天得提心吊胆,一到夜里,就像勾魂鬼已到了眼前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死,谁家的宅里能够闹完了神鬼又闹贼?整天刀儿、枪儿、梆儿、锣儿的?”
旁边有个人笑着说:“这还不好?请你们天天看武戏,听龙虎斗!”
这常子就叹了一声,说:
“大哥您就别拿我开心了!这个龙虎斗可是谁也不愿听。龙还好办,真的,我到现在还不相信我们那一阵风儿就能吹倒的少奶奶,她会有什么本事?可是那虎可真够凶的!那家伙,宝刀飞箭,全份的武功夫”更压下点声儿来说:
“宅里那天受伤的那几个,直到现在还没好呢!张三受的那一箭,不偏不斜正射中在尾巴骨上,好了他也得撅着屁股走路儿!”
旁边的人又说:“可是,这些日你们也都挣足了!”
常子却歪着脸说:
“足什么?拿一两串钱就堵住我们的嘴,嘴叫钱堵住了,可是保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喂老虎,这个差事,谁要是有一碗饭吃,谁肯干?”
正在说着,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喊着:“常子!快套车!这就得上邱府!”常子答应一声,皱着眉,旁边的人又问说:“是怎么回事?
邱小侯爷还没来吗?哪位是邱府来的?”大家彼此看着。常子便摆手说:
“干脆!是邱府里的小侯爷拿架子。自己的媳妇到了人家宅里丢了面子,现在无论怎么请,怎么道歉,他也是不来!德五爷去了半天了,也是请不到.现在大概我们少爷要亲自出马!”
旁边有人就悄声说:
“都是你们少爷不好,怎能得罪他呢?银枪将军邱广超,他认识多少江湖人?那天到你们那儿打架的那个小老妈,不定是谁扮的呢!还许就是刘泰保的媳妇呢!”
旁边有个玉宅的赶车的,摆手说:
“不是不是!刘泰保的媳妇我认识.早先她常到我们宅前踏软绳,她不踏软绳,以后还出不了这些事呢!她现在不大爱出头了,前几天我在街上看见她,肚子大得跟个葫芦似的。”
常子也摇着头说:
“不是,那天邱少奶奶带去的那个小老妈很漂亮,可是脸上没好气儿,说不定就是为打架才去的,可也绝不是刘泰保的老婆,刘泰保他还巴结不上邱府呢!”说着,他就站起身来去套车。
拿纬帽遮着脸的那个人却追过去拉了他一把,说:
“喂!常爷!您带我到邱府去一趟好不好?叫我也看看他家的那个老妈儿?”常子斜着眼说:“喂!老哥!你怎么真入了迷了?你是哪个宅里的呀?我怎么不认识你呀?你贵姓呀?”这个人说:
“我姓官。”常子说:“姓獾?明儿还许有姓刺猬的呢!你是什么意思呢?”
这人就是花脸獾,他就耸着鼻子笑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我听说邱家那个老妈挺俏,我想去瞧瞧。”常子说:
“我们是送鲁府丞去请邱小侯爷,不是去接人家的老妈儿,人家的老妈儿又未必出院子,哪能一去就见得着?你就别色迷了!”他急匆匆地套着车,气哼哼地直朝花脸獾撇嘴。花脸獾却眯眯笑着,认准了他那套骡子车。
这时忽然旁边有人揪了花脸獾一下,也是个赶车的,问说:“你是哪个宅里的?”并仔细打量着他,说:“我怎么瞧着你很眼熟呢?”
花脸獾吃了一惊,赶紧说:“我是李侍郎宅里的。”这个赶车的问说:“李侍郎今天也来了吗?”花脸獾点头说:
“来了,已经进去了,您是哪宅里的?”这人说:
“我是玉宅的,送我们二少爷来的。”花脸獾又吃了一惊,心说:怪不得他认识我,我常在他们宅门口转嘛!遂就赶紧把鼻烟碟递给这赶车的,笑着说:
“您闻点儿!”玉宅这赶车的就了一撮鼻烟闻着,于是两人就谈了起来。
此时就见鲁君佩已由里面走出来了,他上了车,有两人骑马在后面跟随保护,就走了。花脸獾并看见他的伙伴沙漠鼠也来了,沙漠鼠提着个破筐子装作捡马粪的,在许多车辆之间来回地转。花脸獾跟玉宅的赶车的共坐在一条板凳儿上,谈得很投缘。这人很喜欢花脸獾的鼻烟壶儿,简直是爱不释手,花脸獾就奉承着他,由他指点了还有哪辆车是鲁宅的,原来今天鲁宅来了轿车两辆、马两匹。
待了一会儿,那常子就赶着车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两辆车,一辆是德宅福子赶着的,一辆就是邱府的。鲁君佩先下了车,恭恭敬敬地将邱广超请进饭庄里,德啸峰也随之下车进内。外面这些人就都说:
“这就好了!只要把邱广超的大驾一请到,鲁府丞再敬两盅谢罪的酒,也就烟消雾散了!”又都冲着鞭杆还没放下的常子说:
“喂!以后你们宅里一定没事儿了!你们可以放心睡觉了!”常子却摇头说:“不是那么容易吧?”玉宅的赶车的也说:
“这些事儿本来没邱侯爷什么相干,正经我看倒是得叫鲁府丞请请罗小虎跟那一朵莲花。”大家又乱谈起来。
沙漠鼠还蹲在骡子的肚子底下捡粪,花脸獾就过去驱赶,说:
“喂!你还没捡够吗?捡那么些个马粪你是拿回家去吃的吗?”追过去就要抬脚踢,沙漠鼠央求着说:
“捡完这一堆粪,我就走!”花脸獾朝两旁看了看,就悄声告诉他说:
“那辆,北边的第三辆,和那辆刚回来的,那边两匹马,都是!认清楚了没有?”沙漠鼠用眼色表示出都知道了,花脸獾就又喊了一声:
“快滚!”沙漠鼠答应了一下,就溜开了。
此时饭庄里有一批请客的已然散了,门前一阵乱,车辆走了至少一半。沙漠鼠就趁着这忙乱之间,由粪筐子里取出来个小家伙,在骡马丛中钻过来走过去.已施用毕他的伎俩。鲁宅的赶车的常子和一个叫吉三的正跟大伙儿在那边谈天,没想到会发生什么事。花脸獾混在里边也跟许多人都熟了。
此时天色已渐黑,又散了几起客,德啸峰与邱广超也都被鲁君佩送了出来,各自上车走了。又过了些时候,主人鲁君佩就又出来了,他的身边还带着两个仆人。仆人共上了一辆车,他自己坐一辆,车后随着两匹马,马上的人全都带着刀,在夜色渐厚之下,车马就往西走去。
常子跟吉三打起精神来赶着车,可是走了不远的路,前面吉三赶的那骡子就站住不走了,把后面的车也阻碍住了。鲁君佩在车中惊诧着问说:
“是怎么回事儿?”常子便跳下车,到前面去问。吉三着急地说:
“骡子出了毛病了!”说着便用鞭子死力地抽。不料咕咚一声,骡子竞跪下了.在车里坐着的两个仆人险些没滚出来。
鲁君佩看外面的天色太黑,他心中就有些恐惧,赶紧大声叫着说:
“常子!不要管前面的车,你快来!赶着这辆车送我回宅,快!”常子疾忙跑过来,跨上车辕,驱骡速走,车轮辘辘地响。不料才跑了不远,就听啪嚓一声,这个骡子也倒下了,整个把鲁君佩摔出车来了。
两个骑马的人赶紧下来,将他搀起来问说:“大人觉得怎样?”鲁君佩跛着腿走了两步,连说:
“快!快!赶紧叫一辆妥实的车来,先送我回去.快!快点儿!”一个随从骑上马就去找车,但天已这么晚,街上哪里还有空闲的车呢?另一随从一手搀着府丞,一手已抽出刀来。
两辆残破的车相距着又很远,那边的人喊叫着说:“快来帮帮呀!
再来一个人帮帮就行了!”常子赶忙又跑回去,帮助那边的三个人,一齐用力把骡子抬起来。骡子倒是站稳了,人可还是不敢坐上去。那吉三响着鞭子,嘴里喊着:
“哦!哦!”骡子走了几步,可又跪下了。吉三依然用鞭狠抽,骡子是死也起不来了。
常子就把吉三拦住,说:
“别打了!打死,更不能走了!这一定是有缘故,前面那骡子索性躺下了,把少爷摔得不轻。不知是哪个狗子掏的坏,成心要摔咱们俩的饭碗!”说着,他急忙跑到车后边摘下纸灯笼,到前边去照着查看。怪不得这骡子要跪下呢,原来前腿直流血,前面那个骡子就更不用说了,当时就把大家吓得脸白。
忽然听得咕噜咕噜一阵车:仑子响,声音非常之清脆,从后面又来了一辆骡车,赶车的人悠闲自在地跨着车辕,嘴里吹着山西梆子。前面搀着鲁君佩的那个人早就喊起来了,说:
“是辆车来了吗?”这里的常子急忙把这辆车截住,问说:
“是空车吗?好了!我们这辆车不知为什么.都犯了毛病了!”这车上的人止住了口哨,笑着问说:“怎么回事儿呀?我知道你们大人是谁呀?”
常子听出来了这赶车的声音,又看到那顶特别的纬帽,就说:“你不是李侍郎家的吗?你不是也才由福海堂回来吗?李大人没在车里吗?”
车上的花脸獾就说:
“我们大人跟韩御史坐着一辆车走了,叫我到阜城门里陈宅去接我们太太,那儿今天是办寿,唱大戏,我还想听两出去呢!福海堂门口儿的马鳖多,你们的牲口一定是叫马鳖给鳖着了,拿凉水拍拍就好了。”说着,他赶着车仍旧往前走。
前面的鲁君佩就亲自喊着问说:“是哪儿的?”常子又追着车跟花脸獾商量,说:
“你顺便把我们大人送回去就得了!你还能得一份儿赏钱!”花睑獾却摇头说:“不行!我们太太嘱咐过,这辆新车不许外人坐。”
鲁君佩叫那随从搀着自己,一跛一颠地走了过来,问明了这辆车是李侍郎宅的,他就说:“李大人跟我有交情,把车停住,我一定要坐!
明天我去见他跟他说。”说着,那随从已把车拦住,就怔搀着鲁君佩上了车,并吩咐说:“快些走!”花脸獾就直叹气,作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鲁君佩在车里半坐半卧,急急地说:
“快赶着走!赶到我宅里,我多给你赏钱!”花脸獾答应了一声,摇起了鞭子,这骡子就跟惊了似的.拉着车飞跑。那随从上了马跟随着,便呵斥说:
“慢着些!”花脸獾说:“不能慢!我送完了这位大人回宅,还得接我们太太去呢!我不能耽误了正差事!”车仍快走,马仍追随。
忽然那匹马长嘶了一声,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故,把头一扬,四足跳起,整个将那随从摔下了马去,人晕了,马也跑了。鲁君佩在车中闻声更惊,他便嘱咐花脸獾说:“快走!”不想花脸獾反倒跳下车去,揪住骡子不走了。
此时忽有一条大汉跳上车来,将头钻进车里,同时一口短刀已搁在了鲁君佩的脖子上。鲁君佩惊得大叫一声,花脸獾便又跳上车来,赶着骡子跑得更快。车子颠动得十分厉害,鲁君佩的肥胖身躯被大汉用力按着,他浑身发抖,连一句话也不敢说。这大汉把刀一动,刀环就哗啦一响,可是并没有伤着鲁君佩的肉皮。只听这大汉说:
“我就是半天云罗小虎,你们强逼玉家的大少爷写了一张字据,挟制玉娇龙,我不能服气!”
鲁君佩就战战兢兢地说:“我知道你是侠客!我求你别杀我!那张字据我拿出来给你就是!”罗小虎说:“到你家里再说!反正今天你我的两条命已系在一块儿了,我死了你也必不能活!”
花脸獾把车紧紧赶着,忽然他说:
“后面有马追上来了!”罗小虎探出头去向车后一看,就见果然有一匹马追来。罗小虎取出弩弓,将箭上好,嘣的一声射去,黑暗中的那人便从马上滚下,罗小虎又催着花脸獾快赶着走。花脸獾便连连挥鞭,鞭声像成串的爆竹劈啪劈啪地乱响。车轮咕隆咕隆地,又如连续不断的春雷。鲁君佩却如一口猪似地趴在车上。罗小虎又说:
“当着玉娇龙的面,认准了那张字据,把它烧成灰,我才能饶你的性命!”鲁君佩喘吁着说:“都行”
这时已来到鲁宅的门前,车停住了,罗小虎把鲁君佩扯下车来,花脸獾赶着车就疾疾地走了。鲁君佩一下车就坐在了地下,罗小虎用胳膊把他架起来,连推带揪地走进了大门。门房里出来了几个人,一见这情景齐都大惊,有的且抽出刀来。罗小虎一箭,一个人就应声而倒,鲁君佩连忙摆手说:
“别打!也别射!”罗小虎吩咐说:“关上大门.无论是谁叫门也不准开!”鲁君佩也依样吩咐了。
鲁宅里的仆人、打手,还有一个新请来的镖头,虽都怒目瞪着罗小虎,但却“投鼠忌器”怕他一反手就杀死鲁君佩,并且他们又都知道他的宝刀实在难惹,他的冷箭更是难防,就只得遵命把大门“当”的一声关上。鲁君佩又哀求他雇佣的这些人,说:
“你们不要声张!罗侠客也不能杀我,只办点事儿,他就放开我了!你们若一惊慌,那我的命可就不保!”
罗小虎拉着他一直进到里院。里院各处的风灯早已点上,打更的已爬着梯子上了房.梆锣才敲了一下。一见这情形,全都大慌,更夫就紧紧敲锣,把锣敲得当当乱响起来。罗小虎把宝刀挨近了鲁君佩的脖颈,鲁君佩就大声嚷嚷说:
“别敲啊!别惊慌啊!”这时屋中也跑出两个仆妇来。鲁君佩几乎是带着哭腔,他连连摆手说:
“没有什么事儿呀!别大惊小怪!来的这是罗侠客,罗君,是我请来的。你们你们快到老太太屋里,跟老太太要过来那张字据,就是少***那张字据,快拿来!就完事儿了!”
罗小虎就说:
“带我到玉娇龙的屋里!”鲁君佩连连答应着。罗小虎用力揪着他,手指把他的肥胖胳膊都抠破了,鲁君佩就一跛一跛地把罗小虎带到了西小屋。原来今天他将受了伤的玉娇龙由娘家接回来后,又迫她另换了一间屋子居住。
一进这屋,床上的玉娇龙就推开锦被翻身坐起,她鬓发蓬松,憔悴的脸上现出一种莫大的惊疑。罗小虎把鲁君佩一推,令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又向玉娇龙一摆手,说:
“别怕,只要他肯听我的话,今天绝闹不出人命来!按理说,他施用手段,买通了匪人,将你捆到这里来,令你与他成亲”
鲁君佩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似的,他就说:“我我并没跟她成亲呀!罗侠客.你可以问她本人。”
罗小虎忿忿地说:
“但你也够狠毒的了!把她捆绑着,叫她的哥哥写下字据,凭着字据你可以随便虐待她,她也不敢惹你。你最狠毒的是买出个女贼来假充俞秀莲,去伤了人家的幼女,惊了人家的老娘!”
鲁君佩面如土色,跪下来说:“那真不是我做的!”
罗小虎一脚踢去,厉声说:
“谁能信你这狡赖?你是故意做出这事,以便激怒玉娇龙。你并且放虎归山,给了她宝剑,叫她去与俞秀莲拼杀,你坐山观虎斗,要看她们两败俱伤,这事还瞒得过谁?”鲁君佩趴在地下,颤栗无语。
罗小虎扭头看了看玉娇龙,只见她脸色发紫,双眉腾起了杀气。罗小虎微微冷笑,说:
“这件事我不管!他伤的是你玉家的人,他该死不该死,将来你再想办法,再定主意。我自从新疆洗手之后,从不枉伤一人。今天我只把那张字据逼索过来,毁了它,我就算对你尽了心!”
此时字据已然取来了,是个男仆拿着,可是那人不敢进屋。罗小虎推开了门,把字据拿到手里,就又把门关上,先交给玉娇龙看。玉娇龙就着灯光,把这张束缚她的狠毒字据反复地看了半天,然后就点头说:
“对!不错!就是这张字据!”罗小虎又问说:“你认准了?”玉娇龙点头说:“认准了!”罗小虎又说:
“再没有了吧?”玉娇龙摇头说:
“再没有了!只有这一张。”罗小虎点点头,就将这字据放在烛台上点着。呼呼地起了一片火光,待了一会儿,整张的纸就变成了片片的飞灰.一个字迹也没留下。
罗小虎又把鲁君佩拉起来,叫他坐在椅上,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笔墨纸砚,都放在桌子上,说:
“你该给我写一张字据了!你们念书的人心眼毒辣,我得学学你们!”他就着桌上碗里的残茶.泡开了笔,研了墨,把宝刀向桌上一拍,说:
“来!写!我说什么你写什么,写错了一个字都不行!你别欺我认识的字有限,写!笔拿稳些!你是翰林,写字还费难吗?”遂一脚蹬着凳子,把刀在鲁君佩的头上一晃,一边说一边逼着鲁君佩写道:
立字人鲁君佩,我本与大盗半天云是结义弟兄。玉娇龙乃闺阁贞节小姐,她嫌我貌丑,不愿嫁我,但我必欲得之而后甘心,因此乃唆使绿林中人碧眼狐狸混入玉宅,诱他家小姐未成,我又使人打死蔡九。我在外胡造谣言,诬赖玉宅家门不严,强迫着将玉小姐娶到我家,并将她凌虐成病,将她的丫鬟也毒得不能说话。我是人面兽心,虽文官而实大盗,我盟兄半天云本是好汉子,他不惯我所为,因与我反目。最近我又派女盗
罗小虎把宝刀向鲁君佩那冷汗涔涔的头上一拍,说:“那假俞秀莲的名字叫什么?”鲁君佩乱颤着说:
“听说她外号叫女魔王!”罗小虎冷笑着说:“好!就写上!”又接着说:最近我又派女魔王假冒侠女俞秀莲之名,到玉宅中杀伤幼女,吓坏老夫人,这实是真事。我实该死,如今半天云叫我立字据,也是我自愿,半天云非罗小虎,罗小虎是真正男儿,半天云乃绿林豪杰也。谨此立字,交我盟兄收执,一朝犯案,俱不能脱。
照这话写完,鲁君佩的身子都瘫了。
罗小虎微笑着。把这纸字据又拿给玉娇龙看了,玉娇龙只是落泪点头。罗小虎又去叫鲁君佩画了押,他便将纸叠了叠收在怀里,拿刀又轻轻拍了鲁君佩一下,说:“你别怕!只要我不犯案,也绝拉不上你。”又过去向玉娇龙说:“我走了!我已心满意足了!我也放心了!”玉娇龙却不住地落泪。
罗小虎又悄声说:“我晓得你,虽然我已替你这么办了,你一定还是不愿跟我走。你是舍不得离开家,你也不能受外边的苦,我又怎能勉强你?”他叹了口气,又说:
“你记得早先在沙漠里咱们说的话吧?也许你早忘了!”
玉娇龙瞪起眼睛说:“我凭什么忘?只是,现在我母亲还没死,我哪儿也不能去!”说完低着头又呜呜痛哭。
罗小虎拍着她的柔肩,说:“不要哭!哭还是什么英雄?”他发了一会怔,又说:
“我走了!昨天你住的那座庙,那老道士是我的好友,无论我往什么地方去,我也必把我的去处告诉他。将来,那怕在十年之后,你若想起来找我,就可以去问他,我们就可以会面了!现在这事已然算完,我再去为我的父母报仇。那件事再办完了,我纵不死,可也必心灰意懒了。你放心,我不能再胡为,也不能再鲁莽了,可是我也绝不能做官,我也不想做官了。好!如果有缘,咱俩再见,你记住了,你纵使变了心,我罗小虎这生这世也绝不能变心!”他一笑,望着玉娇龙悲泣的姿态,心中又一阵犹豫,但他还是一顿脚,提刀闯门而出。
玉娇龙却又焦急、凄惨地叫道:“小虎!你回来!”罗小虎倒退了一步,一手横刀防御住外面的人攻击,扭头又向玉娇龙望去。就见玉娇龙已下了床,扶着床慢慢地走了过来,灯光斜照着她蓬松的云发,照着她涕泪交流的脸儿。玉娇龙扯住罗小虎,悲哽着说:
“你放心吧!我永远是你的,无论迟早,咱们还能见面!”
罗小虎叹息了一声,便说:“好!我永远等你!”又扭头看了看瘫在桌椅之间如泥胎似的鲁君佩,他就努努嘴说:
“那个可还要防备,想法”他做了个手势,又狠狠地说:“那才好!”玉娇龙擦擦眼泪,点点头说:“我都知道!”叹了口气,又说:
“我向来是心高气傲,一点儿亏也不吃的,可是如今要不是你替我想法子,我还随着人欺凌摆弄呢!我只惭愧,到现在我还是不能跟随你走!”
罗小虎说:“其实你现在就是跟我走也没什么,字据已经烧了,他还能将你家里的人奈何?”
玉娇龙摇头说:“不!你还是不深知道我,我却知道我自己,我不该生于宦家,我又不该跟你你的遭遇是太可怜了!也被我害了这许多日,可是,我望你还得自强、上进,不可以灰心!”
罗小虎的脸色变了变.心中又烦恼又气愤,就摆摆手说:“别说了!
这里不是咱们谈话吵架的地方。今天的事已办完,我走了,也许我走不出这座宅子就得死!”他一抡刀出了屋,见院里院外已挤满了人,灯火亮如白昼,刀枪光芒耀眼,罗小虎就大喝一声:
“你们要怎样?难道要叫我进屋结果了鲁君佩,再出来与你们厮杀吗?”他大声喊着,声如霹雳。
这时鲁君佩就急急地从屋中出来,举着两只胳膊乱摆着手,连声说:“别打!别打!快放这位罗侠客走!”
罗小虎微微冷笑,一回手又扭住了鲁君佩,说:
“顶好你送我出门!”当下他就一手持刀,一手扭住鲁君佩往外去走,一路无阻地走到门前叫人开了大门。罗小虎又回身瞪了鲁君佩一眼,见鲁君佩浑身乱抖,也很可怜.便冷笑一声说:
“你大概也都明白了,以后你有什么毒计,自管再使去吧!”鲁君佩连连摇头说:“我再没有了!明早我就叫玉小姐回家,以后我不管她!”罗小虎把鲁君佩一松手,鲁君佩随之瘫坐在地上,罗小虎便于夜幕之下,独自昂然走去。
这时,距此不算太远的隐仙观内却十分凄凉,前院的松柏被风吹得发出啸啸之声.屋子里的地上放着个纸灯笼。沙漠鼠早就回来了,他虽然有些疲倦,但是躺在炕席上却睡不着觉,心里想着:刚才把那两头骡子的腿弄伤了,不知有效没有?
“老爷”也不知怎样了?今天能够得手不能?他又回想起昨夜下着雨的时候,
“老爷”把“太太”玉娇龙背到这炕上来,那股得意劲儿,真叫人看着眼馋。可是想起自己在窗外偷听时,突然有个人把一口宝剑贴住了自己的脖颈,却又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心想:那人的武艺恐怕比玉娇龙还要高,不然怎么一转眼他就没有了踪影,而且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想到这里,他害怕得简直躺不住了。
待了一会儿,花脸獾也回来了,他是把骡车赶回了宣武门内他的家,又赶紧跑到这里来了。他手里也提着个灯笼,还有一包酒菜,腰里揣着一把砂酒壶。两人凑在一块儿,沙漠鼠的胆子就大了,两只灯笼凑在一块儿,屋子也显着亮了,两人就喝着酒儿谈着闲话。
又不多时,他们的“老爷”就回来了。罗小虎一进屋,他们齐都下了炕,只见罗小虎身上并无伤,头上并无汗,像是没经过打斗的样子,气也似乎是消了,可是精神却显得十分倦怠,两只眼仍带着忧愁之态。他的腰带上插着雪亮的带铜环子的宝刀,衣内怀里却露出来一角纸。就是白天买的那张纸,这时上面可有字迹了。罗小虎把剩下的半壶酒两口喝尽,就命花脸獾、沙漠鼠二人回去,他也不多说话,倒在床上便睡,一夜就慢慢地过去了。
第二天,花脸獾与沙漠鼠又来到庙里听候差遣,就见罗小虎正同着本观的老道士谈话,声音很低,他们都不敢在旁听。可是待了一会儿,罗小虎就叫花脸獾回去收柬行李、套车,并嘱咐务必摘下那绿色的车围,并说:“咱们即日就走!离开北京,事情现在都办完了!”
沙漠鼠却暗自吐舌头,心说:来了一趟北京,闹了多少日子,到现在老爷还是个光棍儿呀,怎么事情就算办完了呢?花脸獾却欢跳起来,拉了他的伙伴一下,说:
“老爷一定是带着咱们回新疆!不是还去贩马,就是再上红云岭。”当下他就跑走了,回去收拾了他们的箱子、金银、行李。
过了一会,他套了车,就又来到,沙漠鼠也由庙后院将马牵了出来。罗小虎换了一身很阔绰的衣裳,就出了庙上了车,放下了车帘。花脸獾赶着车,沙漠鼠是骑着马,两只红眼胡乱张望,当下就一齐走了。他们混出了城,就往西走,花脸獾便大失所望,原来罗小虎并不是要回新疆,却是听了庙中老道士之劝,往西陵五回岭去了。
隐仙观的老道本来是专心清修的人,虽然也会武艺,但来到京城十余年从不显露。他把罗小虎招到庙里,原是怕罗小虎在京城闹事惹祸,他并且常劝罗小虎应当恢复道家原来的面目,或回武当山,或至五回岭隐仙观下院去。
老道士本来晓得罗小虎这样闹,第一是为了与玉娇龙的私情,第二就是他要报父母的仇恨。因此老道士就对他说:
“你到五回岭去,我师弟慎修他能帮助你报仇。慎修他原名徐继侠,是四川人,人道不过十余年。他早年曾云游江湖,尤以在中川一带行侠仗义的时期最长,想他能晓得你父母早先被害之事,及贺某等人的下落。但无论如何,你总在武当山上受过三清的戒条,为父母雪恨虽可,只是不要杀戮过惨。至于你与玉家之女的私情,更应视之如镜花水月,云烟梦影,既然不能再相结合了,只好割绝。在清静中自有真乐趣,那比俗世中的功名爵禄、儿女私情,还要强胜万分。”
这些话罗小虎虽都觉着不大入耳,可是他此时确实已有些心灰意懒、筋疲力尽了,愿意找个清静的用不着担心的地方去歇一歇,所以他便带着他手下的两个伙计走了。他这一走,京城里顿然少了一个行迹诡异的人,鲁宅玉宅省却了许多担惊,但是却又有另外的一件事发生,竟惹起了几场刀枪拼杀,千里风尘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