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到底代表了老百姓当时的意愿,要反对那些压在自己头上的“洋人”的;你说值得参加吗?它又是被清廷所利用的,而“反清”却一直是自明末遗留下来,那些秘密会社的共同目的。
柳剑吟和娄无畏都是三年前投奔了朱红灯,愿意扶助义和团的。可是其后,两人的态度也有所不同,柳剑吟和娄无畏,都是被清廷搜捕的人物,他们当日投奔朱红灯,一来是想借义和团之力来恢复故国衣冠,为汉族扬眉吐气;二来也是因投奔到朱红灯那里,清廷纵然知道,也不能轻易到义和团里去要人,这比随独孤一行去辽东还来得安全。
可是到朱红灯死后,义和团虽然经过和清廷激烈的战斗,到底还是给西太后那帮人所利用了,而且又是盲目的排外,不能够明确该怎么“排”和应“排”的是些什么人。例如当时一些主张取法西方的维新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还是有一些作用的,而也一概在被“排”之列,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义和团,在那个时候,实在还很难产生出一个足以领导全局,在大激流中可以沉稳把舵的人物。
柳剑吟是主张继续留在义和团中,和“反清灭洋派”合作,希望能够影响李来中他们的;而娄无畏却因早年参加过匕首会,又醒悟了匕首会之不足成大事的。他既不同意义和团“扶清”的主张,又觉得在若干方面,义和团和匕首会,也是同样的“盲目”因此他对义和团的态度便反不及柳老拳师的热心。
娄无畏是在遍寻柳梦蝶不见之后,才投奔朱红灯的;柳剑吟则是到山西见了老妻之后,投奔朱红灯的。娄无畏到了不久,朱红灯战死,再过了半年,他便以寻访柳梦蝶为名,再离开义和团了。其实他也是真的想寻访柳梦蝶,就是柳剑吟也何尝不想念爱女,但他因大事待办,为公忘私,不能说离开便离开,因此他倒也赞成娄无畏替他去寻找,不过在临行前,他再三叮嘱娄无畏,不论寻得着寻不着,都要再回来。
就这样,娄无畏再仗剑入江湖,幸好当时清廷目光,已全放在义和团引起的激流上,对娄无畏的搜捕,倒不及以前那样的注意了。
就这样,当义和团在中原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塞外荒原,却有一人一骑,铁蹄奔腾,迎风踏月,这人便是柳梦蝶的大师兄娄无畏,他为了找寻他的师妹,离开了“沸腾的海洋”般的生活——群众的激流,浪荡江湖,最后又来到了这荒凉的大黑河畔。
这三年来,他也经过了多姿多彩的生活,复杂变幻的人生。他参加过义和团,这且不说;他还在再度仗剑入江湖,寻找柳梦蝶的同时,顺便到过保定,要负起师叔临终的付托,接掌丁派太极门,这也是师父柳剑吟、形意派掌门钟海平、和独孤老前辈所怂恿的。但独孤一行和柳剑吟都因事不能陪他前往保定,只有钟海平这老头子,自告奋勇,出头帮他料理,却不料又因此惹起了莫大纠纷!
丁剑鸣的门人,龙蛇混杂,能拿一点主意的,只有金华、雷宏二人,而金华又生性懦弱,不能领袖同门;雷宏则脾气急躁,也不足以服众。娄无畏这一突如其来,传遗命,领衣钵,竟惹起丁门弟子,窃窃私语,终而哗然不满!一则他们与娄无畏素未谋面,怎肯突然便接受娄无畏做掌门?二则师命无凭。人言难信,何况丁门弟子,又素知师父与钟海平不合,怎肯听钟海平“一面之词”;三来他们知道娄无畏在独孤一行门下习技,抱着门户之见,认为太极门人改学别派,便没有资格再来掌管门户。金华、雷宏虽然私自不敢反对娄无畏,但在同门鼓噪之下,也不敢接受师父遗命。这一来弄得娄无畏很是尴尬,钟海平很是愤怒!
但这种事情,不是凭本领所能解决的,何况娄无畏本就无心,只因迫于师叔的遗命难违,才肯毅然负责;而钟海平身为形意派掌门,于理于情,又不能强自干预别人“家事”也只能作个证人,证明丁剑鸣确有遗命而已。丁门弟子不信不理,他空自怒火冲天,毫无办法!
这其间,最难为情的就是娄无畏——他总不能在师叔同门一齐反对之下,强自要做掌门!结果反是他劝住了钟海平,向丁剑鸣门人交代了几句,就拂然而去!他这一去,丁派太极门弄得群龙无首,又闹了许多事情,直到后来丁剑鸣的儿子丁晓重返家门,才重整丁派,把太极门发扬光大,丁晓也是一个出色的人物,胜过乃父多多,他来接掌,众人自无话说。不过这其间也经过许多曲折离奇的情节,因为不属本书范围,只好按下不表。
娄无畏迭遭变故,心境苍凉,自是不消说得。因此更是百念皆灰,一心就只放在找寻柳梦蝶的事情上。他曾到过承德,到过武邑,四处踩查,后来因一个偶然的机缘,访探到了当日被心如神尼牟珠镖所打伤的凶徒,被他持利剑、套口供,终于探出了柳梦蝶是被这样的一个老尼姑所救去的(那个凶徒,余惊犹在,始终还不敢说出心如神尼的名字)。娄无畏再寻江湖前辈访查,知道有这么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尼姑,四十年前,曾在中原出现,至于她的住址则没人得知,只知大约是住在塞外的高原。
于是娄无畏一剑单身,迎晓风,踏残月,又飘然来到塞外。这天他到了大黑河畔时,已是天阴欲暮,野风陡起,大黑河畔的荒草,高逾半身,白茫茫一片,浩渺无涯,在野风中起伏摇兜,就宛如卷了千层波浪。
娄无畏穿着茂草,向前疾行,前面的小山冈上,隐隐现现地浮着几点星火。娄无畏正往前走时,突觉一股子劲风袭来,猛地左肩头好像被人轻轻一按,娄无畏蓦地回头,仿佛间似见有一条黑影一晃。就隐入了丛蒿茂草之中!再一查看时,只听得那蓬蓬乱草中,刷刷的一阵响,也不知是风声还是人息?
娄无畏不由得骇然,这身法好快!他一伏腰,箭一般地朝响处直窜,同时钱镖疾发,但却落处无声,娄无畏拨草追踪,哪里有人的影子?
究竟是不是人?娄无畏也怀疑起来了。自己七岁练武,已有廿六七年的武功,而且曾经过两个名师陶冶,还学了云中奇的“辨声听器”之术,如果是人,怎的来到身后,他还不知道?莫不是刚才所见黑影,原是自己跟花?
娄无畏正在思疑,唰的右肩后又被人轻轻按了一下,而且似有人在自己的耳边轻轻问道:“才来?”
娄无畏惯经大敌,他本能地忙往右一跃,一翻身便待拔剑,哪知道这一“拔剑”更令娄无畏心惊,自己所佩的烂银长剑,哪里还有踪迹?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剑鞘!
正在此时,娄无畏面前已出现了一个黑衣老尼,手上捧着一柄闪闪发光的长剑,颠巍巍地走来,那老尼一面走,一面还微笑道:“小伙子,在这里不能随便拔剑,这里是佛门善地,听不得兵戈杀伐之声!”娄无畏定睛看时,老尼姑手上的长剑,不是自己的烂银剑还是什么?
娄无畏始而惊疑,继而恍悟,这老尼姑必然就是名震塞外的心如神尼,除了她,当今江湖之上,还有谁有这妙手空空的神技?
娄无畏急俯腰行礼,连称“冒犯”(其实“冒犯”的,倒应是那位老尼姑!)更一揖到地,口中说道:“老前辈,弟子娄无畏谒见!敢问柳梦蝶姑娘在不在这儿?”
老尼姑止着脚步,望了娄无畏一眼,又笑问道:“柳梦蝶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娄无畏忙恭恭敬敬地答道:“柳梦蝶是弟子的师妹,承蒙神尼救了她,所以弟子此来,一为道谢,二为求见。”
老尼姑又笑道:“你也真有恒心毅力,竟然知道是贫尼带她来到此地。我也听柳梦蝶说过,他有你这么一个大师兄,本事好生了得。因此我刚才一见你,就疑心是她的师兄,一试之下,果然不错,身法手法,都是得自名师真传。”说完,老尼姑将剑交还娄无畏,叫她“好生保管”还将袍袖一抖,抖出了几枚钱镖,也一并递过!
娄无畏又惶恐,又惭愧,这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之上,确多奇士!
那老尼姑在还了镖、剑之后,就带着娄无畏从河滨的草原走上怪石峋磷的山岗,前面隐隐浮规的几点星火已越来越显,娄无畏凝眸一看,在那半山深处,正是一间寺院,那几点星火,就是庙门前挂着的灯笼。
娄无畏问道:“这是大师的宝刹?”心如道:“正是,是贫尼驻脚之地。”她顿了顿,突然回顾娄无畏道:“你的马呢?”原来她见着娄无畏穿的还是马靴。
娄无畏苦笑道:“前几天在沙漠迷途,碰着狂风扬沙,两天找不着点水,人耐得住,马却死了。”心如笑道:“这里的沙漠,还不骇人,如果你是在外蒙,碰着狂风卷人,飞沙扑面,瞬息之间,可以卷成土阜,那声势才是骇人呢!你的马大约是关内的马匹,不惯行走沙漠,也不能耐渴,所以两天没有食水,就倒毙了。等你去时,我给你找两骑塞外的健骡吧。”娄无畏听她说的是,‘两骑”心中暗喜:“这老尼想已知道俺的来意,她是准备放柳梦蝶随自己走了。”
谈笑之间,已到寺院门前。老尼姑轻拍寺门,撮声叫道:“蝶儿,稀客到了,你还不快来迎接!”
话声方停,里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清脆般银铃般的声音已自内传出:“师父,谁呀?有什么稀客会到这里来?你老人家别哄我!”这声音娄无畏非常熟悉,但又似觉得有点“陌生”;这正是他师妹柳梦蝶的声音,只是圆熟得多了“甜”得多了!“这几年来,她不知变得怎样了?不知可还记得这个师兄?”娄无畏这时思潮乱涌,心情的变化,似乎觉得师妹也有点“陌生”了。
声到人来,寺门倏地打开,柳梦蝶曳着白色的长裙,似仙子凌波,轻盈缓步,哦!她已经不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而是婷婷玉立的少女了!在烛光闪映之下,娄无畏只觉得她容光逼人,霎时间竟忘了给她问好。
柳梦蝶是长大了,但她娇戆的神情,还似当年,她一见娄无畏,就禁不住拍掌嚷道:“哦,是你!是大师兄!这几年来,你好?我爸爸呢?他有没有来?”
心如神尼见柳梦蝶一串问话,不禁笑道:“你师兄刚来呢,你不先请他进去歇歇,就一阵冲锋似的问这问那。”
娄无畏也不禁笑道:“师妹,你好,师父在河北,没事情!你甭担忧!”
说着,说着,已到佛堂,心如自去叫慧修给他备茶水素餐,并叫慧修连夜给他们去找两匹骡子。
娄无畏把三年间事,约略说给柳梦蝶听,说到他们夜战索家,连伤清廷卫士时,柳梦蝶色舞眉飞;说到丁剑鸣埋骨荒山,临终传命时,柳梦蝶又不禁烯嘘叹息;说到义和团波澜壮阔,大闹中原,许多女子也参加了“红灯照”(义和团的妇女组织)时,柳梦蝶又不觉英姿焕发,朗然笑道:“我们女孩儿家原来也不输给男人!”
但停了一停,柳梦蝶忽地像想起什么大事似的:“大师兄,你说了半天,为什么不提起三师哥,他,他现在怎样了?”
柳梦蝶说的“三师哥”指的自然是左含英了。娄无畏不觉怔了一怔:“是呵!怎不提起左含英呢?他们当日在武邑走散,彼此不知死生,怎能说了半天都不提到。何况他们又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娄无畏也觉得自己过于疏忽了。
这其实不是娄无畏故意“忘记”提起,这实在连娄无畏自己也不明白,在他自己的潜意识里,好像总是用力压制住不让左含英的影子泛上来,所以他很自然地说这说那,却单单忘掉提起左含英了。
当下柳梦蝶一问,使他哑然若失,强笑道:“事情太多,一下子还无暇谈到他。师妹别急,他也是好好的,没有损伤半点毫发!”
于是,他告诉了柳梦蝶,左含英当日脱难的经过。事情很简单,当日一众凶徒围截他们时,本领最高的胡一鄂缠着娄无畏,其他还有三个好手,两个绊着柳梦蝶,只分配了一个去对付左含英。
论左含英的本事,一对一原对付得了。但因为除掉那个好手,还有十个八个小唆罗一同围攻,因此左含英也占不了上风。
左含英虽不能占上风,但逃脱却比较容易。他和一众凶徒,翻翻滚滚地越打越深入丛林,有几个本事差点的,已被抛在后面。左含英神威奋发,泼风一阵地乱斫乱杀,竟给他冲出了童围,落荒而逃。
当时天色已暮,左含英好不容易冲出了重围,自然不敢再杀回来探师兄师妹的安危,他毕竟还是个“大孩子”为了怕敌人穷追,急急跑出几十里外,找到一处农家投宿。第二天白天再到昨晚打斗之处寻时,自然连柳梦蝶和娄无畏都不见了。于是他只好先回山东老家,跟他父亲左琏仓,自己练习武艺。到后来由他父亲探知柳剑吟的下落,再送他去。因此他也随着柳剑吟在义和团中。
柳梦蝶听完之后,格格地笑道:“这小子倒好造化,他连伤也没有受伤。若不是心如师父,我还几乎死掉了呢!”她也将当日的危险说给娄无畏听,听得娄无畏直吐舌头,连说:“好险!好险!”
当下柳梦蝶又道:“师兄,我也想随你到义和团去看看,见见爸爸,你带我去好吗?”但她停了一停又微带蹙容说道:“不知心如师父许不许我去,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可怪疼我!”
“蝶儿,你要找你父亲,我怎能不许你去!”心如神尼正在里面走出,听了柳梦蝶的话,就笑着说“骡子也给你们准备了呢。不过蝶儿,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
心如神尼的面容甚是庄严,她叫柳梦蝶到她跟前,轻轻地抚着柳梦蝶的头说:“咱们师徒总算有缘,三年来你也学了不少东西,虽说你目前的本领,大约还只是学了我四五成的样子,但此去闯荡江湖,大约也不容易给人欺负了。只是你可不准恃技骄人,牟尼珠镖,更不能轻发,这是一,你可记得?”
柳梦蝶点了点头,心如神尼叹了一口气,又往下说道:“蝶儿,我这一生未了之事,就付托给你了,只是不知咱们还能否再见。
柳梦蝶一怔,急急说道:“师父,怎好好的说这样的话?师父还是这样硬朗,咱们怎的就不能再见?”
心如神尼叹了一口气道:“未来的事谁能知道呢?不过,咱们也先别谈这个,我倒有些话一定要对你说。”
“你是我的徒弟,但现在还不是佛门弟子,我不能要你像我一样,独处荒山,扈留古刹。但未来难料,你如有一天要再来时,这间寺院与所藏经典,都是你的,你愿意的话,你就是这墅的主人。”
“你的师祖是禅宗北派嫡支,你随我几年,大约也略为知道。我且再给你说一说禅宗分南北两支的故事:
“禅宗的五祖弘忍,号称黄梅大师,开山授徒,门下有一千五百人。五祖传法时,要众弟子各作偈语。当时首座弟子神秀写的偈语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众弟子都认为是最好的‘悟道’语,但另有一位厨下的春米僧人叫做慧能的听了却不以为然,请人代写了四句偈语道:‘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因这偈语更为超脱,就把衣钵传给了慧能。”
“但这两首偈语,其实是代表了两派的主张,因此禅宗从此分为南(慧能)北(神秀)两支。南派主‘顿悟’,不须讲究修持,便可悟道;北派主‘渐悟’,就是说要一点一滴地积累,一天一天地求有进境,才能悟道。”
“后世的人多认为南支比北支高妙,其实不尽然,南支有南支的道理,北支也有北支的道理;但我以为北支比南支更切实际,因为生而悟道的人,或突然便能解悟的人,到底少有,而北支是主张‘时时勤拂试’的,比如面上的污垢,你说是不是要天天洗面呢?”
“你不是佛门弟子,但我却望你能记着神秀祖师的话:‘时时勤拂试,勿使惹尘埃。’尤其当自己有什么迷乱的时候,更要想怎样去拂拭掉心中的尘垢。”
柳梦蝶听了这一番话,虽然觉得道理颇深,但不免觉得奇怪,师父的话,太像“临别赠言”了,但她也不敢再说什么话。
当下心如又说道:“你们且各自安歇吧,慧修明天会将两口塞外惯行沙漠的健骡交给你们。”
但第二天,他们竟不能和心如话别了,柳梦蝶辞行时,见师父端坐蒲团之上,双目低垂,已告圆寂(死)了。蒲团上还留给柳梦蝶一张“遗训”上面写着:
“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一切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了幻;无三界可出,无菩提可求;能断无明,真如可证!”
柳梦蝶也跟心如读过一些佛典,知道“菩提”的意思便是“最高的道”“无明”的意思便是指贪、嗔、痴三种情孽。心如所说的也是禅宗的根本主张,不是靠念佛,靠信佛能求得“大道”(菩提)的,要求得大道,到达真善美的境界(即“真如”)就应该斩掉无明。
三年师徒,恩深义重,柳梦蝶自然少不了有一番悲痛,也记着了心如的话。但她在料理了心如的后事后,却突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心如神尼的圆寂,在娄无畏还不觉得什么。他知道一些有道僧尼,在风尘游戏,享了遐龄,觉得世事无所牵心的时候,自行坐化,是常有的事。但柳梦蝶却和他的感觉不同,她倒是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她虽然还是一个小姑娘,而且正是生命力旺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对佛门空寂,自然没有什么“兴趣”但她到底追随心如三年,多少懂得一些禅宗的规矩和习惯。禅宗是不说法,不著书,在觅得衣钵传人之时,前宗就圆寂的。昨宵心如对自己说了那么一番说话,而今就突然圆寂,她想莫非心如已把自己看成了“衣钵传人”自己是心如的弟子,但却仅是俗家弟子,并非想传她的佛家衣钵,难道心如的愿望,是要自己像她那样,遁迹空门?
柳梦蝶以往虽然对心如神尼颇为依恋,但她却是专心向心如习武,而并不是对佛家有什么兴趣;她对蒙古草原,西藏盐湖,虽也感到新奇,但叫她在荒凉的草原长住下去,她还没有这份“耐力”
这奇怪的预感使柳梦蝶很是不安,但也很快地消失了。她自己在心里笑她自己:“傻姑娘,你不出家,谁还能叫你披上袈裟?”
在料理了心如的后事后,柳梦蝶又神驰于关内的原野了,她想到碧波撒潍的高鸡泊,她想起疼爱自己的亲人,爸爸和妈妈,还有三师哥左含英。“哎!左含英可并不是自己的‘亲人’呀!”柳梦蝶一想到左含英的影子常常会像自己爸妈的影子一样,一同泛上心头时,她的脸是微微有点羞红了。但想到这些人,到底给她带来一份不小的喜悦!
可是在回向关内的旅途中,又有一种新的不安的情绪,在向她袭击了!她有点苦恼,也有点恐惧。她觉得大师兄变了,和三年前的大师兄很不相同了。三年前大师兄也曾有一次带自己跋涉长途(还有左含英呢),但在途中,大家都是愉快地谈天。爽朗的笑语,每一个日子都很容易地过去,并不感到旅途的遥长。但这一次呢?在大师兄的面上却看不到爽朗的笑容,就是笑也似乎笑得很勉强。
柳梦蝶又看出他对自己也好像拘束得多了,他常常不能很流畅地和自己谈话,好像要经过很艰难的思索,才能组织好他的话语。他在骡背上常常欢喜回顾自己,当自己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纵骡上前与他并肩而行,问他有何话时,他又嗫嗫嚅嚅,含含糊糊地说是怕自己落后,怕又碰到像在武邑那样,被凶徒分开截击。
柳梦蝶心里,不由得暗暗奇怪,为什么豪气逼人,英姿飒爽的大师兄,会变得好像扭扭怩怩的女孩子?
大师兄的态度,在她心里结成了一个谜,但这个谜也很快地就被揭破了。那一天他们走过了绥远首府归绥的北部,在大青山一家民家投宿。大青山巅,是终年积雪,亘古不化的,有一首诗这样描写过它的面貌:
“群山为座地为盘,天外飞来白玉山,久被太阳毫不化,时时当作水晶看!”
柳梦蝶这晚,思潮起伏,心中很是烦恼,遂飘身出屋,看大青山的积雪皑皑,闪映流辉,正出神,蓦地一条黑影,在眼前一闪。正待喝问,却己听得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轻轻向自己问道:“师妹,还没睡?”
柳梦蝶定睛一看,不就正是自己的大师兄娄无畏!她心里轻轻一跳,但随即恢复平时的态度,微笑地问道:“师兄,你也还没睡?”
娄无畏苦笑道:“我睡不着,见师妹起来,我也就起来了!”
柳梦蝶本来是一个天真爽直的姑娘,这几天给大师兄恍惚迷离的态度,弄得满腹狐疑,心中很是烦闷,她觉得非问个明白不可了。她突然抬起了秋水盈盈的双眼,直问娄无畏道:“大师兄,这几天来,你总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是吗?大师兄,你一向纵横江湖,爽快豪侠,有什么事情会闷在心里说不出来?大师兄,你一向把我当做妹妹看待,我没有兄弟姐妹,更是一向把你当做长兄看待,你有什么烦恼,难道不能对小妹说么?”
娄无畏一面听着柳梦蝶的说话,一面凝望着大青山积雪的山巅,昂立如僵石,眼睛似定珠,听完了柳梦蝶的话后,仍是悠然存思,茫然若梦,良久良久,始突然抬看大青山巅的积雪说道:
“师妹,你看看这大青山颠的积雪!我觉得我就像这大青山一样,大青山的积雪亘古不消,我的心底也好像有一座冰山,一直没有溶化!”
柳梦蝶打了一个寒颤,蹩着双眉,又再问道:“这是为了什么?”
娄无畏在刚才柳梦蝶问他有什么烦恼时,还好像讷讷不能出之口似的,后来话一说开,再经这一问,他突然地像雪山崩泻一样,滔滔的话语,就像奔腾的冰河。
“为了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你既然这样问我,我只能给你说说我心里的感觉。”
“师妹,你是幸福的,你有爸爸,有妈妈,有许多疼你的人,你好像春天一样,散播着欢乐的气息。”
“可是我和你不同,我连爸爸妈妈的颜容,也记不清楚了。虽然师父、师母对我都很好,但我总不能长住在你的家。”
“这还不足以形成我心里的雪山。师妹,你没有经历过我这么长久的亡命生涯,没有尝过流浪的滋味。而我却是历尽沧桑。
“我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惯于孤独了!你不知道,我常常是一个人独往独来,在渺无人迹,猿啼虎啸的燕山;在流水呜咽,孤舟难觅的黑水,我曾消磨过多少早上与黄昏?”
“你只知道我曾叱咤江湖,但你却不知道我也很软弱。我惯于孤独,但却害怕孤独。我常常害怕黑夜的到来,宁愿在漫漫长夜里坐待着黎明。我更害怕没有音响与没有色彩的世界,在静寂的深夜,我甚至宁愿听到虎啸猿啼,听到流水呜咽。”
在娄无畏滔滔不绝地说话时,柳梦蝶一直地凝神在听。这时,她突然地插嘴问道:
“大师兄,你相识遍江湖,难道就没有友人?再说,你曾在义和团中,那里不就正似沸腾了的海洋?”
娄无畏苦笑道:“朋友么?自然是有的。我有爱护我的良师,比如你的父亲,关外的老英雄独孤一行;我也有患难中的朋友。比如我曾参加过的匕首会和义和团中的一些人。”
“可是我还是感到空虚和寂寞,我缺乏一种朋友,能分享我的欢乐与忧愁,在并肩战斗之余,也能喁喁细语,获得心灵上的和谐。”
“而且我更多的时候,就并不是和朋友们一起的,在我年轻的日子里,我就常常是一剑去来的了!”
“而我感到最大的苦恼还是:尽管有许多朋友,可是没有人指引找一条可行的道路。师妹,你也许知道我的父母是怎样死的。我恨透了满清和满清的奴才,可是我找来找去,还找不到一种力量,可以摇撼这根深蒂固的皇朝。我听过小蚂蚁咬死大白狼的故事,我在找寻一个有力的团体,集合了许许多多人的团体,于是我找到了义和团。”
“但我在义和团中又找到了失望。义和团是要‘扶清’的,而里面也是清浊合流,龙蛇混杂,尽管有人主张参加义和团还是值得,但我却还是没有看清楚其中的道理。”
“师妹,你问我有什么事情闷在心里说不出来?我不能很明白地说出来,我也没办法说得清楚。我常常在血雨腥风之后,独自徘徊,许许多多奇怪的思想,就乘时袭到。我像在期待什么,又像在追求什么,于是一些幻想,就好想朦胧的春梦,掠过朝睡中半醒的眼!”
娄无畏像雪山崩泻一样的倾诉,震憾了柳梦蝶的心灵。她不晓得在这江湖豪侠的心底,会像深海中埋藏着一座大冰山。其实娄无畏的苦闷,正是他情感的无处发泄,加上思想上的没出路,以致在心中形成了一个忧郁的“结”他的苦闷,也正是那一个时代中,许多人共同的苦闷。柳梦蝶还是思想上没有怎样成熟的少女,她还不能怎样理解这种苦闷。可是娄无畏的话,已经在她澄明如镜的心湖,荡起了涟漪!
她轻轻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耀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低沉的对娄无畏道:
“师兄,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女孩子,但我爱我的家庭,我也爱这个世界。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将幸福带给所有的人。”
“我不知道我能够帮助你什么?不过,我是诚心愿意做你的妹妹。我的家庭也可以当作你的家庭,当你感到寂寞,感到孤独的时候,我愿意像对兄长一样款待你!”
“至于义和团,我对它也很陌生,不过我觉得那样的生活是有光和热的,你不知道,当我一听到你谈到它时,我是多么想往‘红灯照’(义和团中的妇女组织)中的那些姐妹们!我想也许你在他们之中,但却也没有分享他们的欢乐与忧愁,所以就感到特别寂寞了吧?”
娄无畏带着大病初愈的、疲倦的神情“哦”了一声道:“师妹,也许你是对的,你充满着青春的气息!而我却有点衰暮了。我谢谢你的关怀,时候不早,我们还是回去休息吧。”他在柳梦蝶的谈话中,感到温暖,也感到失望。她只是把自己当做“兄长”而已,他不敢细细咀嚼她的话,于是他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走了。
但柳梦蝶那晚却不能好好地安息,她在院子里徘徊,一直到天明,正是: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