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情忍不住道“心肠太热!”
“我这人就坏在这里,只要不平不忿、就不得不理;”叶红笑说。“哈七哥跟我真实也非深交,只一起作战过,之后就没有常聚了,但今天却为了我相托的事,如此落力奔走,岂也不是一样的心头义烈、一身侠骨!”
“这倒不然,”哈广情拈着几络黄须,狡诈地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这样不遗余力的打探这件案子么?”
“愿闻其详,”叶红恭声遭“恭聆教益。”
“你这就是故意客我的气了。我没有什么大道理,我只是私心盘算过:叶红为了龚侠怀的事可以这样鞠躬尽瘁,要是我交了他这个朋友,万一有一天我这个哈老头儿遇上什么事想必你也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吧。”哈广情道:“这样说来,让你今日先欠我一个情,倒便宜了日后的我。”叶红知道哈广情说活,喜欢玩世不恭:屡作虐语,自嘲嘲人,但言谈里暗含机锋、自有机抒,只陪笑道:“七哥的为人,我有不知晓的么!你帮了人,还说这些损自己的话哪!”
哈广情这才正色道:“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平生最恨人前哈哈哈、背后杀杀杀的人。年纪愈大,愈交不到真正的朋友,不是因为没有真正的朋友可交,而是谁都知道真正的朋友难得一见,谁都不敢用心和真心去交友,人人防着,自然交不到好友。”
他正色的时候脸上反而出现了一种近乎滑稽的神情。叶红想,会下会是当年他受刑太苦,致使他的脸部表情大都反常了起来呢?”
“我曾给人出卖,才在杨安儿一役里遭擒,弄得个半残不废的,回到大宋的国土上,却是给人当作狗,要不是一双腿子已废,刑狱之苦,在所难免。”哈广情又回复他的无所谓、笑嘻嘻的态度“所以对这件事,我特别关心。那天我劝你不要管,然而,我自己也管了。不过,果然不好管。我一插手,刑部的人已盯着我了。他们还着人来问我,你管这些干什么?!我给他们回答:上下,我求的也不过在死后多几个人在我灵前诚心诚意的上香追悼而已!”
叶红也笑了起来:“他们的脸色可难看着?”
哈广情笑着:“他们这一类人脸色一向都不好看。特别对你好看的时候你才遭殃!”
两人笑着感叹了一会,哈广情才说:“我请于善余帮这个忙,他说“其实你别急,已经有人在打点这件事了,只是现在还未定案,龚氏吉凶,尚未可卜而已!我就问他:究竟是哪一路人马,如此义助龚侠怀?他说:哪一方面的人,我不便说,万一事不成还牵累了人,自已更不愿意;再说,再密的嘴也是有疏隙的。我当下也不多问,先把饮冰上人精心泡制的“梅栖”泡上两盅,待他喝得高兴时,就送上朱古泥用‘纵刀横斧’刻的棋盘。于善余就跟我下了五盘,自然是他胜了三盘,这一开怀之下,再加那么一高兴,就说了许多他刚才还不肯说的话”
叶红忍不住问:“饮冰上人怎舍得把他自己图着自茗的‘梅栖’茶叶送给知府呢?朱古泥怎会??”
“饮冰这老热肠的听说你要教龚侠怀,便自过来问我他能帮什么,我就叫他把茶叶送我两把就行了。”哈广情抚捻着参差不齐的黄须“至于‘斩经堂’的总堂主朱古泥,听薛慕桥说龚侠怀身陷险地,他正想攀这个交情,化解以前的恩怨,所以也献出他的宝贝棋盘——或许,这是他向人表白:他并没有加害龚侠怀;至少,他跟龚大侠虽有怨隙,但并无落井下石。”
叶红忽然觉得:人生总是要在最后关头、生死关头,才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
他希望龚侠怀能够早日出来,看到这一切、面对这一切:他是众叛亲离,但也相知天下。
“于善余怎么说?”
“于善余说:现在谋救龚侠怀的,至少有三方面的人马。”
“三路人马?”
“对,其中一方面,就是你。”哈广情说“你全力谋救龚侠怀的事,上至名公巨卿,下至贩大走卒,无有不知,有的为你翘拇指喝一声彩,有的正为你捏一把汗。”
“另外两批人马是什么来路?”
“都是官面上的人。”
“哦?”这讯息使叶红错愕不已。
“一路是以陆虚舟为首的人。”
“陆虚舟?!”
“对。这一类‘叛国’的案子,通常都由陆倔武来办。由陆虚舟来审,由任困之来决。他们三人一起定刑,号称‘三司会审’,对大案子有生死一言之魄力。”
“陆虚舟他怎么会营救龚大侠呢?这狱不是在要办龚侠怀之时已如同定刑罪了吗?”
“大宋朝廷,官官相护,既要办人,就决不会让他开解罪名,否则威信何在?话虽如此,实情如此,但于府尹的确是跟我说,陆虚舟暗里护着意维护龚侠怀,他也颇觉讶异。”
“还有一路人马呢?”
“陆倔武。”
“他?”叶红倒不觉奇,毕竟,自己已委托石暮题去限陆倔武说项,看来,陆倔武可真的买这个帐。
“据说是他最先为龚侠怀开脱,把招稿卷宗都改轻了,就是他的意思。”哈广情说“他比你老哥还先行一步呢,要不然,龚侠怀说不定已折在狱中了。”
叶红大诧。
——也就是说,陆倔武在还没见过石暮题之前,已着手周全龚侠怀了。可是陆倔武不就是签限拘拿龚侠怀的人吗?怎么会是他?!而且还早就私里照管龚侠怀,这倒是令人意外。
“所以现在有利的情势是”哈广情道:“只要让龚大侠早些临判决审,三司中有两位是会为他开脱的:只要不定死罪,就求个刺配押解,这就好办了。龚大侠在江湖上有的是朋友,下会让他在路上吃苦的;万一逼急了,就凭他的武艺——就算他的武功内力都给废了,还有武林同道在,哪有让他忍欺受枷的!”
叶红憬然道:“看来,我现在应该做的并不是要趁龚案未审定前设法保释他出来,而是须使龚案早日升厅决审定刑,以俾恶毒小人不能在牢中加害龚大侠。”
“便是。”
“谢谢指点。”
“指点谈下上。你须知岳飞平生功绩得以表扬:追封,也只能在秦桧死后。其实,迫害和冤屈一旦发生,并不是不可力挽的。假如,每个读书、练武、有良知的人,都像你一样,只要有肩膀,有胆识,有什么顶不过去的、扛不下来的?!一个人顶不住、扛不起,就大家齐心的顶、一起的扛。可惜的是,一到关头,多数人还是摇尾乞怜、卖友求荣、助纣为虐、为虎作怅去了。”哈广情叹息如落叶“一人受害,万人同哀,千古同悲,这种事,已多不胜数,再多一个龚侠怀,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要是大家都下说话、不想说话、不敢说话,到时候,举国上下、不是都成了哑巴,就是只剩下了指鹿为马、颠倒是非的人在说话了。”
叶红听得一股豪气上冲,好像患了一种淋不熄的病。
“另外,我要提醒你,这件案子,早些审决总比延审的好,”哈广情满腔隐忧“因为”
叶红直问:“为什么?”
哈广情道:“因为严笑花。”
“春雨楼头,”叶红诧道:“——严笑花?她干什么?她干了什么?”
“他,跟陆倔武的好事近了。”
哈广情捻着须肖眯着眼道:“试想,如果你是陆倔武,你会在这时候把天大的一个情敌放出来吗?”
“这妇人!”
叶红忿忿地啐了一句。
所以,此事宜急不宜迟。他们既已揖捕跟拿下了龚侠怀,绝不会轻易就放虎归山的。与其徒劳无功的营救龚大侠,不如在这有利情势下让他早日受审,把罪刑减到最轻,一旦押解,才设法开释他。”哈广情拍了拍叶红的肩膊,语重心长的道:“老弟,我能尽之力,也仅此而已。”
“哈公,”叶红诚挚地道:“叶某感同身受。”
“这件事睿或许会有些挫折,”哈广情眼里闪着洞透人情的光芒,但他的眼神却像一只忧郁的狗。
“不过,龚大侠自己不是说过了吗:‘遇挫不折,遇悲不伤’——是以遇到挫折,也不要怀忧丧志。现在不管牢里牢外的人,在这乱世里,其实都只是相隔一线:豺狼满街,小人遍地,咱们只有拿龚侠怀这八个字来共勉之;他得要自己在黑牢里撑着,咱们则在牢外为他拼着。”
“其实,坐牢也没什么大不了。岁月悠悠,你只要放得开,暂且任自己毫无作为,自行修身养性,也就过去了”哈广情想到过去自己的遭遇,感慨地道:“怕只怕遭宵小之徒的凌辱,教你宁可痛快死去,也不忍屏求存,人活着比畜牲都不如恐怕就不如不活了外边又下雨了吧?”
“下雨了。”叶红的回答,夹着一声没头没尾的浩叹,融入在这弥天漫地的雨丝里,就像一支无头无尾的谱。也许,牢外和窗外都是一样的在下着雨吧?就算是寂寞和怨酸,都没有再倾吐的必要了吧?在为愁雨里,没有了剧情,只有一大堆心情。
叶红在雨歇之时,决定了一件事。
他要去找严笑花。
他觉得她太过分了。
——同时江湖沦落人,就算不能雪中送炭,也不该雪上加霜。
——曾是相儒以沫的江湖爱侣,纵不能患难时相爱,也不该在遇危时相害!
他决定要“会一会”严笑花。
他却设想到这一“会”却“会”出许多情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