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谢谢你。”
吴少霖领了支票筹,随即转往“露妮西蓝”凯萨琳不在;坐在帐台中的,是她的表兄兼合伙人卡果可夫。招呼以后,吴少霖要了杯鸡尾酒,抽着烟静静地想心事。
他想的是“乞巧数”以外,另行争取到的五百元。
廖衡说过,他是凭本事吃饭,能多争到多少,都是他的好处;因此,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这笔余额,以廖衡做事的“上路,也一定会同意。
问题是,每人一张七千五百元的支票,要他们各自退还五百元,这话在廖衡是说不出口的。
盘算了一会,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先将廖衡的事办好;放了他的交情,再作过情之请,他就无论如何要想办法了。
打算停当,招招手将卡果可夫唤了来,放低声音,开门见山地说:
“有个廖议员很喜欢凯萨琳;你能不能想办法?”
“要问她自己。”
“如果她同意;廖议员要我送她三千元;我现在就可以开支票给你。”
说着,吴少霖取出支票簿,开好三千元一张,撕下来交了过去。
“吴先生,”卡果可夫说:“支票我暂时收下来,如果她不愿意,原物奉还。”
“不!”吴少霖很坚决地“一定要她愿意。”随即又将已收入口袋的支票簿再取出来,开了五百元一张说:
“喏,这是我送你的。”
卡果可夫稍为迟疑了一下,收了下来“今天不行,她有事。”他说:
“最好早一天接头。”
“行。”吴少霖问:
“是跟你接头,还是直接跟凯萨琳接头?”
“跟我接头好了。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到时候我送她去。”
“好!”吴少霖灵机一动“这样,为妥当起见,由我跟你接头。”
“那就更好了。”卡果可夫问:
“吴先生想吃点什么?我招待。”
“等一下再说。”吴少霖问:
“你们今天有什么好东西?”
“有黑海的鱼子酱;高加索来的羊排。”
“好!替我留两份、我请廖议员来吃饭。”
“平老,”吴少霖说:
“你要我送凯萨琳的三千元,我已经如言遵办。金风送爽,正是秋郊试‘马’的大好天气;不知道平老那天有兴?今天就来安排好。”
廖衡以为他原先只是讨好的话,未必当真;不道居然很快地办成了,不由得翘起姆指夸赞:
“老弟真是言而有信。”
“平老交代的话,我当然如奉纶音。”
“又把我当‘洪宪皇帝’看了。”廖衡笑道:
“等我闲一闲再说。”
“是。我随时听招呼。”吴少霖紧接着说:
“平老交代的事,都办妥当了。不知道各处的回电怎么样7”
“至少会来十个人。”
每人五百,十个就是五千;吴少霖不由得绽开了笑容“好极,好极!不过,”他说:
“平老,我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你说。”
“平老说过,能多争到的,都归我;我把这话跟吴总长说了,他看在同宗的分上,帮我的忙,一票多加五百元,其实这也是拜平老之赐;不过要请平老帮忙帮到底。”“好说、好说。你还要我怎么帮忙?”
“是这样的——吴总长说,票钱可加,不过要开在一起。”吴少霖说:
“我想,请大家退出五百元来;这话平老似乎不便说。为难者在此。”
“我懂你的意思了。”廖衡点点头,略一沉吟,开口又说:
“还是我来顶名。你跟他们说,五百是我的好处,请他们开一张总票;我收了再交给你。”
“是、是!这个法子妥当。不过,他们如果不相信,以为我从中出花样呢?”
“叫他们开‘抬头’,写上我的名字。”
“是。”吴少霖想了一下又问。
“倘或他们拿这笔数目,开在原该送平老的总数里面?”
“那就更简单了,我开一张支票给你好了。”
“是,是。”吴少霖满面笑容地说:“我先谢谢平老。”
“能帮朋友的忙,我亦很高兴。”廖衡问道:
“吴老头看到京华日报,一定大发雷霆吧?”
“那是一定的;他向来是草包脾气,等我一解释,也就没事了。”
“你怎么解释?”
吴少霖当然不便提那个“借干铺”的譬喻;只含含糊糊地说:
“我说,廖议员不过遮人耳目;他是很够朋友的人,决不会做半吊子。”
“不错。”廖衡点点头“我想他们亦决不会做半吊子。”
“不会,不会!”吴少霖问:
“平老晚上没有约会吧?”
“有是有两个饭局,一个让我回掉了;另外一个到不到都无所谓的。”
“既然如此,平老不妨就在这里吃饭。这里的厨子,据说是帝俄的御厨;李鸿章当年访俄,都吃过他的菜。”
“呃,”廖衡问说:
“年纪很大了吧?”
“大概四十岁在右。”
“那就不对了。李鸿章访俄是三十年前的话,莫非此人十岁就当御厨了?”廖衡笑笑说道:
“老弟得着风,就是雨,别听他们乱吹。”
吴少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不过手艺确是不错。”
“手艺错不错,要试过才知道。”
吴少霖心想,廖衡似乎不大信他的话;干这种买空卖空的勾当,信用最要紧,否则事情会变卦。为了挽回信用,他特为跑到帐台上去关照卡果可夫:
“我替你们吹嘘了一番,今天的菜一定要好;否则,我面子丢不起。”
“你请放心,我们刚从哈尔滨请到了一位大司务;有些难得的材料,就是他带来的。”
“好!”吴少霖问:
“有什么好酒?”
“正宗的伏特加。”
“伏特加太凶。别的呢?”
“有很好的白酒;配白汁羊排正好。”
吴少霖满意地走回原处,向廖衡说道;
“有黑海鱼子酱,高加索羊排。”接着又说:
“我刚才问过了,当御厨的是这里大司务的叔叔。”
“那还差不多。”
“不过,此人今天不在;另外有个大司务是哈尔滨请来的,手艺也很不错,回头清平老品鉴一番。”
“我从没有想到你会说假话。老弟的忠实诚恳,我很欣赏。”
“多谢平老。”吴少霖问道:
“饭后想到那里去走走?”
廖衡很想当夜便能一亲异国芳泽,但又觉得过于急色,为吴少霖所轻,因而答说:
“我没有意见。”
“要不要到胡同里走走?回头住在花君老二那里。”
“不!”廖衡老实答说:
“我要‘保存实力’,留待后用。”
正在谈着,凯萨林回来了。一遭生、两遭熟,跟廖衡寒暄了一阵;由于华灯初上,客人络绎而至,忙着要去招待,不能多谈了。
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廖衡不免浮起怅然若失之感。不过美酒佳肴,填补了他的心灵的空虚。
果然,厨子的手艺很不坏,那客白汁羊排,让他赞不绝口。吴少霖相当得意,笑着说道:
“平老现在知道我说话不假吧?”
“凯萨琳已经回来了,我让卡果可夫跟她谈。”吴少霖说:“希望在那一天?”
“不忙,不忙!”廖衡克制自己,装作无所谓似地。
“平老既不愿逛胡同,那就只有两样消遣的法子,一样是打牌;一样是听戏。”
“打牌没有搭子,还是听戏吧。”廖衡又说:
“我在上海听过苟慧生,很不错。报上说他已经回北京了,不知道搭班没有?”
“他跟杨小楼合作,在东珠市口开明戏院唱。我来看看,今天是什么戏?”
说着,吴少霖去找了一张报纸看;又打了个电话约杨仲海一起来听戏,打算将答应为他筹的款子,顺便交了给他。
“今天的戏很好。”吴少霖走回来报告:
“苟慧生的鸿鸾禧。大轴子更精彩,杨小楼、郝寿臣的连环套;王长林的朱光祖,难得一露。这出戏很名贵,平老不可不听。”
“好!吃完了就走。”
“倒不必那么急,开锣戏没有什么听头。”吴少霖又说:
“我刚才打电话约了仲海,等他来了一起走。”
不久,杨仲海赶到,他也是戏迷,听说廖衡想听苟慧生,随即摇摇头说:
“他‘回戏’了。”
已贴出戏码,临时撤消不演,谓之‘回戏’;吴少霖便问:
“怎么?他是病了?”
“大概是。”杨仲海突然双眉一扬“老伯想听戏,我倒想起来了,是个难得的机会,那王的老太太七十大寿,办了三天的堂会,有戏园子里听不到的好戏。”
廖衡是江苏选出来的议员,对北京的情形不太熟悉,便即问说:
“那王是谁啊?”
“就是那彦图——。”
“喔,就是他。”廖衡被提醒了。”
原来那彦图是蒙古镶黄旗人,世袭札萨克亲王,前清当过领侍卫御前大臣。入民国后,倡率蒙族,力赞共和,立场与肃亲王善耆及小恭王溥伟所领导的“宗社党”相反,因而成了袁世凯时代的红人;现在也还很活跃。
“这三天堂会,是由尚小云提调,所以格外精采。”
“怎么?”吴少霖久居京华,听得这话,未免诧异“内行怎么也当戏提调呢?他应该是被提调的人啊!”“这因为尚小云跟那王府有一重特殊的渊源,不妨谈谈。”
据说,尚小云是清初平南王尚可喜的后裔。“三藩之乱”以后,尚可喜一子名叫尚之杰,编入镶红旗,曾在内务大臣;但在尚小云出生以前,家业早已败落。
尚小云是个孤儿,靠他母亲捡破烂为生;十岁那年,典卖到那王府去做小书僮,做事很巴结,一天到晚,手脚不停;但嘴上也是哼哼唧唧地唱个不停。上上下下都很喜欢他。
这种情形,让那彦图注意到了,又看他眉清目秀,觉得他天生是块唱戏的材料,便将他母亲找了来,说要送尚小云会学戏,问她愿不愿意?
“王爷栽培,那有不愿意的道理?不过。”尚小云的母亲颇有见识:
“这孩子的身子太弱,最好学武生练练功,能把身子练壮了。”
尚小云应该学青衣,但戏班子因为那彦图的指定,便让他学武生;后来虽仍旧归入旦行,但在四大名旦中,尚小云的武工最札实。
尚小云感恩图报,每有新排的戏,总是在那王府的堂会中先露了以后,方在戏园中公演。
“这回就有一出新戏‘林四娘’。杨仲海又说:
“尚小云的琴师赵砚奎,是梨园公会的会长;那王府的堂会,由他帮着尚小云提调,内行都要捧场,自不必谈。”
“最难得的是,一天潢贵胄中的票友,像红豆馆主佩王爷;涛贝勒,他们的玩艺,内行都佩服的,但也只有在那王府的这种堂会中,才有机会看他们粉墨登场。”
听这一说,廖衡大感兴趣,但亦不免踌躇“可是,我跟主人家不认识。”他问:
“能贸然闯了进去吗?”
“不要紧。”吴少霖说:
“凭平老国会议员的身分,那王一定欢迎的。或者备一份礼送去,就更周到了。”
“好,备一份礼。”
“是、是!”吴少霖说:“我来办。”
“堂会在那儿?”廖衡问说。
“在那家花园。”杨仲海紧接着解释:
“可不是那王府,是前清当过户部尚书的那桐的园子,俗名那家花园。”
“那就走吧!”
这顿西餐,事先说明白,由卡果可夫招待,所以不用结帐;吴少霖取了一张五元的钞票扔在桌上,作为小费,随即将廖衡的呢帽、手杖取了来,道声:
“请,”
一出贵宾室遇见凯萨琳“三位不再坐一会?”她问;同时很快地瞟了廖衡一眼。
“明天再来。”吴少霖答说;与廖衡目视而笑,彼此默喻,看凯萨琳的那种神情,可以猜想得到,卡果可夫已经将那张三千元支票交给她了。
等凯萨琳送到门口,道过“再见”;吴少霖领头往东面走,不远就是一家南纸店,廖衡便站住了脚。
“少霖,不必麻烦了,”他掏出皮夹子,取出四张十元的钞票“干脆送礼金好了;咱们三个人送四十元,不算寒蠢吧?”
“一点都不寒蠢。”吴少霖进南纸店,买了一个红封袋,借笔砚写好封套,然后三辆洋车,直驶东城金鱼胡同那家花园。
送了贺礼,吴少霖向“支宾”表明,是吃了饭来的,不入寿筵,领到大客厅去听戏。
“八百罗汉”来了不少,廖衡与吴少霖一面跟熟人招呼寒暄、一面往里挤,好不容易找到三个座位,及至坐定,已是一身大汗。
“这还是开席的时候。”杨仲海指着红宣纸印的戏单说:“这么好的堂会,回头席散了,会挤得想出去撒泡尿都不行”
“那,”手里正捏了一瓶“太阳啤酒”的廖衡,将瓶子放了下来“这啤酒还是不喝吧,省得瞥着尿受罪。”
“老伯,”杨仲海指着台上问:“你知道那是谁?”
“这是‘挑华车’吧?”
“是,‘挑华车’。去高宠的就是涛贝勒。”
“涛贝勒”名叫载涛,行七,是宣统皇帝的胞叔“票友能唱武生的倒少见。”廖衡兴味盎然地说:“而且是当把戏。”
“他的把子是钱金福教的;下一出戏就有他。”
下一出戏是余叔岩的“问樵闹府”饰“穷儒”范仲禹,一出场一甩脚,一只鞋不偏不倚地顶在头上,顿时采声如雷。王长林的儿子王福山的樵夫,与范仲禹对做“身段”铢钅两相称,呼应得严丝合缝;钱金福的煞神,光看他的脸谱,就能令人目不转睛。一廖衡看得心满意足,不免起了一种眷恋京华的心思。
再下来是出群戏,全本法门寺带大审。这是尚小云为了要捧刚红起来,正加入他的“玉华班”的马连良,特意所作的安排。
马连良自然饰赵廉,但众所瞩目的,却是小翠花的孙玉姣与萧长华的贾桂。小翠花在入富连成以前,本在梆子皮黄“两下锅”的鸣盛和科班习艺,所以蹻工数花旦中第一“拾王镯”当行出色,做工细腻无比。
正当全场聚精会神在看孙王姣“搓麻线”时,突然有人霍地起立,手中高举一个啤酒瓶,破口大骂:
“妈拉巴子!是那个忘八羔子,这么缺德!”
这一咆哮“场面”停了下来“知实”赶紧挤上前来探问究竟;等弄清楚发怒的原因,引发了哄堂大笑。
原来此人是张作霖派来祝寿的代表,也是个戏迷;从下午两点入座以后,就没有离过座位,连寿筵都顾不得享用。
但腹饥好忍,口渴难当,无意中发现座位旁边有大半瓶啤酒,毫不迟疑地拿了起来,嘴对嘴,猛灌一气,及至入喉,方始发觉异味,再嗅一嗅瓶子,才知是一泡尿——当然是挤在座位中间的宾客,内急而又无法离座,迫不得已,权且以空酒瓶当溺壶,才闹出这么一个破天荒的笑话。
于是“知实”一忍着笑,又慰劝,又道歉;台上锣鼓复起,好一会才能将局面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