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
“寿星寿星!全世界最美的寿星!”
“霏霏阿姨生日快乐!”
“呀嗬!”
叶云霏一进门,彩带、花屑和欢呼笑声蜂拥而上,她不明所以地从彩带纸堆里挣扎出来,然后瘫进沙发里,那一脸上灰色的沮丧表情引得在场的三人面面相觑。
五岁的爱咪首先担心地嚷了:“姨,你生病啦?”
爱纯则紧张兮兮地问:“云霏,你怎么了?被车撞还是又掉了交?”
“没事吧?”许志光担忧地蹲在沙发旁俯视她“要不要找个医生”他一无措便习惯性地猛眨眼。
云霏整个人瘫成了大字型,从盖在脸上的软垫后吐出有气无力的几个字:
“出版社倒了!天——杀——的!”
出版社倒了!黄老秃一声不响的卷款跑路,却害惨了她。四万块!那是她不眠不休、快马加鞭、日夜赶工一个半月熬出来的心血!是她辛辛苦苦爬格子、嚼下连篇营养缺缺的情节翻译出来的东西!更是她和爱咪赖以维生的钱粮!现在却被莫名其妙地坑了!那个该死的黄老秃!败德减寿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的情况已经够窘困了,竟还碰上这种楣事!多日心血算是全泡了汤了,追也无从追起。
太不够意思了!那个臭家伙!死老秃!哪天就别被她撞上,否则准剥了他的皮,剜骨撕肉喝血,半点不剩!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当她面对人去楼空的屋子却只能无助地大吼,以发泄内心的愤懑。
啊!多凄惨的生日贺礼!
“找不到人了吗?”爱纯发挥她当记者的奋战精神“我们联合所有受害人告他,看他逃得了多久!”
“告他?那多耗时间!”云霏掷开垫子“赚钱要紧,我得赶快另辟固定财源。生活总得过下去,哪有打官司的闲工夫!”她跳起来。强打起精神展开欢颜。“你们还费心要帮我过生日,啊!巧克力蛋糕,好漂亮!”她迫不及待地切了块蛋糕先尝为快。
爱咪哇哇叫:“要先点蜡烛!还要许愿的!”
志光怜惜地望着她“我们先吃饭吧,爱纯下午做完采访就窝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你不捧场的话会让她失望死、得不到成就感,来吧。”
“吃!当然吃!”云霏作样的领头坐下动碗筷,藏起焦急懊恼的情绪。他们这样尽心安排张罗实在叫她感动,不忍心扫了大家的兴;她向来向来糊涂过日,自己的生日还要靠别人提醒,也多亏他们这么有心了!她抚着肚皮,一副三天没吃东西的可怜样“我饿得撑得下一条牛,早上吃的三明治大概早就分解到什么都不剩了。呵,真香!”
生日快乐!祝自己一声生日快乐!
何乐之有?送自己两句话吧:要认命!要想得开!
爱纯和爱咪在协调瓜分最后一块蛋糕时,许志光到厨房找云霏单独说话。云霏端着茶转身,差点撞到他“啊!要回去了吗?”
志光顺手接过茶盘,先搁在流理台上“真对不起,今天是你生日,加上遇上不如意的事,我说什么也该多陪你才对;要不是明天一早就要做简报,得提前到公司”
“没关系,我知道你工作忙,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人陪,再说生日年年过,不是什么大事。正事重要,你上了一天班,早点回去休息也好。”
志光镜片后的眼眸流露出激动而不能自抑的光芒。他最喜欢云霏温柔的时候,特别有种沉静成熟的小女人味道“云霏,是我想多陪陪你,我知道你今天的情绪一定糟透了。”
她笑笑“没什么,没什么严重的。”
“喜欢我送的花吗?是花店老板的建议。”
花?云霏只觉得那一大团黄黄白白的花束很漂亮,却叫不出名堂;她是个花痴,不过,这个痴字却是白痴的痴。除了玫瑰,她实在分不清花名;因为它们全长得那么相似。她也学不来像自己笔下的女主角那样捧着花束陶醉其中;她对花粉过敏,只可远观不宜亵玩“喜欢,也谢谢你精心挑选的香水;其实你真的不必破费买东西”
听这话多像个有计划的家庭主妇!志光满意地笑了“只要你喜欢就好,小礼物,花不了多少钱。云霏,我妈托我道声生日快乐,她老人家今天碰巧身体不太舒服,否则她一定也会一道来参加庆生会。”
“代我谢谢伯母。生日是小事,怎么好意思劳动她老人家。”云霏并无意深究他的话。志光的母亲一向不怎么喜欢她,是他苦心居中尽量拉好两边关系。不讨许伯母的欢心,云霏也无能为力;也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天生注定的。他人若心里先存了成见,纵使自己再努力也枉然!她觉得没必要强求。她跟志光并不一定会走到那地步。
两个女人间的复杂习题,自古难解。
今晚志光好像有点异样,老是欲言又止的。还有,他看她的眼光,像要流溢出千百柔情来。
云霏关掉抽油烟机,笑着抬起眼“你不是该走了吗?”
许志光鼓起勇气“云霏,我可以吻你吗?客人应该有权亲寿星。”
云霏愣住了!与其说是慌张,不如说是极度意外。认识他三年,两人之间始终清淡如水;外人眼里看来他们是一对了,云霏倒是毫无特殊感觉;志光什么也没表示过,就只是自然而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成为她唯一的男伴,然而情侣——她可从没这么想过。算是迟钝吧?爱纯老说她少了一个魂一根筋,心常常不知东飘西荡到哪里去。不似活在人间。
亲她?他连这种事都得要彬彬有礼地询问她,显然心里的紧张、慎重不亚于她。
“志光,我想”她还没说完,一记轻轻柔柔的吻落在她额上。
温柔平淡,就像他这个人。
不知为什么,她感觉两人都仿佛松了一口气,相视而笑。偏偏这时突然冒出爱纯暧昧的啧啧赞叹:
“我的天啊!好甜蜜!你们一定要当众亲热吗?不幸让我撞见了,真对不起。”
云霏羞得两颊飞红,狠狠瞪了她一眼,马上要赶志光走“你明天一早还要上班”
“不要啦!”爱纯缩着头,以防被突袭追打,随时准备拔腿开溜的样子“嫌我搅局就直接说嘛!我不会介意的。”
果不出所料!云霏听她这么一说,便跳起来直扑了过去,爱纯尖叫连连边讨饶,最后还是志光把她从云霏手上救了出来。
“你们还要一起住下去,这样会打个没完没了的。”他好脾气地微笑“我先走了,”然后侧头对爱纯笑说:“再顽皮的话就没人救得了你了。我改天再过来,你们也早点休息,晚安。”
志光离开后,爱纯马上调侃地说:“这个木头终于开了窍,懂得心动就要付出行动的道理,很幸福哦?”一旁打着;呵欠的小爱咪也跑来插话“你们说谁?眼镜猴叔叔吗?”
云霏打她屁股,催她去洗澡“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洗澡去!记得换睡衣,顺便刷牙,你今天吃掉半个巧克力蛋糕,小心明天又闹肚子痛。还有,不要洗澡洗到一半又在里头睡着了。”
爱咪做个鬼脸,圆滚滚的脸蛋挤成个胡椒饼似的“我才不会!”
“快去!以后不准再叫什么眼镜猴叔叔,多难听!”
爱咪不情不愿地走了开去。又听不到秘密了!这一点令她非常“遗憾”
云霏仍是想不通为何爱咪老是在想法子“驱离”接近她的任何男人,包括在街上问路搭讪的帅哥;爱咪总是把仰慕者哄骗着去买几大袋糖果,然后拉了云霏趁机偷溜了事,如此不但赚了糖果饼干,又可以甩掉一个麻烦。五岁的爱咪把男人统称做麻烦,云霏一直弄不懂她那颗小脑袋里究竟转了些什么念头。她连最斯文的许志光都不抱好感,叫他眼镜猴,叔叔两字还是为避免云霏发火才勉强添上的。
她转回爱纯刚才的主题“我们又没做什么,他那个人就是不温不火,那不过是个礼貌性的亲吻罢了。”
“你晓得什么叫越描越黑、欲盖弥彰吧?”爱纯一笑,算是饶过她了。“细水长流也是难得的感情,老实的男人才可靠,就像许志光这样的,将来铁是标准的好老公。”
“你越扯越远了。”然而这却是第一次云霓没有对爱纯的调笑做严重申明。不否认就是默认,默认等于承认。
“说正经的,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找律师联络一下?”
“我现在累得没力气再想这件事。”她摇摇头“我明天就出门去接洽新出版社,翻译文稿、书籍或走创作路线都好;我手上的小说稿也写得差不多了,早晚要找门路推销出去。我会在梦里诅咒黄老秃,祝他不得好死。”
爱纯忍不住大笑出声;然后从牛仔裤后口袋掏出五千块钱塞到她手里“只是一点点钱,救救急,你也可以宽心点;找工作慢慢来,不用为爱咪和为钱发愁着急。”
云霏塞回给她,坚持地摇摇头“不需要,我们还过得下去,我银行里的存款是不多,眼前总还撑得下去,我不能收你这个钱,你已经帮我很多忙了。”免费将房子借她住,还时常帮她义务照管爱咪、料理琐事,爱纯的义气已叫云霏无以为报。
“云霏,你干嘛这么固执”
“你知道我的脾气。”对爱纯的义气热心,云霏打从心里感激“我很谢谢你,真的。如果真有需要,我一定第一个向你开口。”
有时候云霏也想不透自己这样坚持究竟是为什么;几年的埋首努力,换来的却只是失望挫折和不断的生活考验。写作的梦也一直持续着,却始终无法突破困境。带着外甥女爱咪,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总算结束两头忙的日子。毕业后,她决定将翻译当正常工作,闲暇之余,才提笔创作,这样起码可以维持她和爱咪的生活。至于那个死没良心的黄老秃,压榨劳力不说,竟还坑了她辛辛苦苦赚的钱,四万块听来数目不多,却够她和爱咪活上三四个月!天知道她那稀少得可怜的存款数目从来丰满不起来。
以前遇上写作瓶颈和遭受打击挫折时,也曾心灰意冷过,甚至想干脆收笔从“良”去,收起美丽浪漫的作家梦,当个规规矩矩的上班族;可是挣扎不了几天,还是绕回了原路。把自己死绑在办公桌前实在太痛苦,办公室哪关得住她?叶云霏这种超级自由派一向逍遥自在过活,自得其乐的当个一人创作社社长。
她是认命了!路不转我转,打击再大也唯有咬牙忍受;但是碰上黄老秃这种无人性的吸血鬼——咬烂他也泄不了心头仇恨于万一。
“没事的,以前比这更凄惨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这还不是最糟的。”云霏突然想起——“爱纯,早上你那位罗先生来过电话,请你尽快跟他联络。怎么?还是老问题吗?”
罗江的名字一出现,爱纯脸上的光采尽失,迅速覆上浓重的阴郁“老问题?也只有那个问题而已。”百般无奈地笑笑。已有妻子儿女,他却隐瞒了这事实“挥不去的凄楚苦痛,还有什么好说的?都快分手了,不谈也罢。”
“分手?你那么爱他——”
爱纯突然变得焦躁——“问题就在这里!要是分得开就好了,至少还潇洒一点、漂亮一点,不用再这么痛苦伤神。”
“或许谈一谈也好。”
“情况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他甩不掉他心中的道德包袱。我想还是分开一阵子,冷却一下彼此的情感。”
云霏只能同情地望着她默默无言。感情的事是毫无道理可言的,连爱纯这样开朗的人都为之苦恼了,更遑论他人。
或许像她自己所说,能潇洒离开倒还好些,不会牵挂伤心;然而霏霏料想她只是嘴硬,其实内心里仍痴缠不忘。和罗江断掉联络一周以来,常看见她孤魂野鬼似的到处晃荡,无精打采的。那个罗江像是有无穷神奇魔力,只要一通电话、一个深情召唤就能让她软化投降;按爱纯自己的说法是——“指头一句,就情不自禁”为爱弃械投降不知算不算软弱?然而这是她坚持得最久的一次,从罗江那儿搬回来后,不听电话,不赴任何约会。她是累了!
爱纯叹口气“如果他再打来,就说我没回来过。”
“你真的决定了?”
“就算是,也是被迫决定。”她又叹气,自觉像被忧愁压弯背脊的老太婆。天知道她是真的想他,想到心都发疼“看来今年是我们俩的倒楣年,什么不幸遭遇全碰头了,躲都躲不掉。算了,不多想,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早上还要采访三个女明星。”
爱纯刚上楼去,满身扑粉香的爱咪就撒娇地钻到她怀里来“云霏,我们今天还没说过话。”上午她出门时,这只小懒猪还在呼呼大睡;爱咪充分展现了生肖属猪的本性,天天非睡足一整个钟面的时间不可。
云霏却已是心力交瘁“我累得骨头快散了,没有力气陪你聊天。”
爱咪眨着星星娃娃漫画主角一般漂亮的大眼睛,那是她自称像标准画报美女的表情“我知道你今天的心情烂透了。”
“没错,不过我只准自己颓废一天,明天就得振作起来出门找新老板去。你不用为我担心。”她偎着她软软的头发,抚弄爱咪的鬈发。“咪,你会不会觉得跟着姨过活是受苦受难?至少不像别的小朋友那样正正常常的过家庭生活、出门游玩”
“我喜欢跟云霏在一起,没什么不好啊。”用她宣誓似的口气。
一抹温暖霎时溢满云霏心头,为她深沉的心情注入了新的力量;小爱咪的童言童语常是支持她重新出发的最大力量,也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并非只有独自一人。
五年,真快!一晃眼五年就过去了。当初爱咪那不负责任的妈一声不响就把刚出生的小女娃丢给她,自己一溜不见踪影;云霏要上课、要赚钱,还得兼充保姆,时常被误认是未婚生子,饱受怪异眼光;她无暇解释,生活压力早逼得她快喘不过气,巴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好应付。幸而隔邻有位好心的欧巴桑自愿帮忙照顾小爱咪,等她熬到毕业,欧巴桑重病去世,云霏带着小孩搬离原址,循招租红纸来到这幢漂亮洋房,远远看一眼就死了心;可是老天安排让爱纯碰巧开门出来倒垃圾,两人一见投缘,本来设定的三干块低价房租到后来也变成友情赞助,完全免费。说好租期暂定一年,云霏和爱咪遇上这么好的房东兼朋友心里早已感激不尽,乐得暂且安家落户,过了半年美好日子。
时光飞逝,五年过了!爱咪就跟自己的小孩没两样,只差不是经过阵痛亲自生下,却比自己的骨肉还贴心、还要亲。也亏得爱咪的体质底子好,跟着她过不甚丰裕的日子;云霏自己落得浑身一把瘦骨,却把爱咪养得嫩嫩胖胖,百分之百的台湾快乐儿童样。
“咪,你很懂事。等过阵子我把稿子结束掉,新工作也有了着落,一定带你出去郊游”没反应,云霏推她——“咪,胖咪!”
沉沉的酣声断续传来,好一只睡得香沉的小猪!
挤过来说要找她讲话,自己倒先找周公躲猫猫去了!边流口水,一条小胖腿还跨在她肚皮上。
云霏笑了,叹口气,奋力抱起她,关掉了客厅大灯。
爱纯赶在截稿时间前一分钟完成了洋洋洒洒、挺漂亮的一篇专访交到老编手上。阿媛叫住她,递了封东西过来。
“喏,你的信,不知道谁乱放,好像压在稿纸堆底下好几天了。”阿媛顺手抽走几块蔬菜饼干。
爱纯拆开蓝色信笺,不看则已,一看,马上吓得魂不附体。
是卜杰!卜杰要回来了!
她那个恐怖、狂妄又自大的老哥打算提早结束待在欧洲的时间,提前半年返台。由于业务推展得比预期顺利成功,他打算把生意交给那边的主管掌理,总之,卜杰是来要回托管的房子,暗示一切要“清理干净”回复原状,得跟他走时一模一样——
老天啊!卜杰要回来了!
爱纯急得跳脚,连忙看邮戳日期,信是上周寄的快递,到她手上时已全失掉时效,他说二十三号下午的飞机到,二十三号!爱纯连拳头都塞进嘴里——那不就是今天吗?哇——!
怎么办?她粗鲁凶残的老哥准会杀了她!
现在不管要通知云霏或阻止老哥都来不及了!她没有时空停止机,没法叫747喷气客机停留在半空不要落地,她也不会变魔术——让云霏和爱咪隐形或变出另一幢一模一样的房子来骗卜杰
老天爷!她恐怕难逃被卜杰五马分尸的恶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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