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千真万确,完全来自生活本身。您想的是什么?”
解剖室主任又回到自己的窗前,翻检他的那些试管,过后又问道:
“炉子怎么样?”
“谢谢您的介绍。这人真是有意思。将近一个小时谈的都是黑格尔和克罗奇。”
“那还用说!人家是海德堡大学的哲学博士。炉子怎么样?”
“别提啦。”
“是不是倒烟?”
“就是这个毛病。”
“烟筒装得不对。插到炉子上的地方应该糊住,那才正好把烟从气眼拔出去。”
“是把它装到炉口上了。可是总冒烟。”
“那就是没找准烟道,排到风道里了。也许是进了通风口。唉,塔拉修克不在!您只好忍耐一阵吧。这也非一日之功。生炉子这事可比不得您弹钢琴。劈柴准备了吗?”
“到哪儿去弄啊?”
“我把教堂的更夫给您派来。他搞木柴有门路,能把篱笆墙拆了当柴烧。不过事先提醒您注意,应该跟他讲价钱。他漫天要价。或者我把治虫子的老太婆找来。”
他们下楼来到门房,穿上外衣,然后走到街上。
“找治虫子的干什么?”医生说。“我们那儿没有臭虫。”
“这和臭虫有什么关系?我说东,您就说西。不是臭虫,是劈柴。这个老太婆很会做生意。整幢的房子和屋架她都能当烧的东西买下来,能提供相当可观的数量。当心,别绊倒,太黑了。在这一带,过去蒙上眼睛我也能走。每块石头我都清楚。我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自从把篱笆墙都拆掉了以后,我睁着眼也认不出来,仿佛是到了陌生的地方。露出来的这一片成了什么样子!风格古朴的几幢小房子周围长满了灌木丛,花园里用的圆桌,已经朽了一半的长椅,就躺在那儿。前几天我在三条巷子的交叉路口就路过这么一处荒废的地方。看到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用手杖在地上挖掘,我就说:‘上帝给您帮忙,老奶奶。您是不是挖蚯蚓,想钓鱼吧?’当然,我这是开玩笑。可她却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挖蚯蚓,老爷,是找野蘑菇。’说得真不错,在城里就跟在森林里一个样,到处闻得到发霉的树叶和蘑菇气味。”
“我知道这个地方。就在谢列布良内和莫尔昌诺夫斯卡之间,对不对?我从那儿路过,总有些意外的发现。要么是碰上一二十年没见过面的熟人,要么是找到点什么东西,据说在拐角的地方还有抢劫的事。这也不奇怪,那里四通八达。到斯摩棱斯克那些残留下来的黑窝去的路,到处都是。抢了东西再扒衣服,然后逃之夭夭,你连个影子也找不到。”
“灯光也太暗啦。难怪都把路灯叫作紫斑。真是恰到好处。”
的确,无奇不有的意外的事,都在前边提到的那个地方让医生遇到了。深秋,就在十月战斗发生前不久一个寒冷漆黑的晚上,他在这个拐角的地方碰上一个人,横躺在人行道上,神智不清。这人伸开两臂躺着,头靠在石柱上,两腿搭在路边。他不时断断续续地发出轻微的呻吟。对医生试着让他恢复知觉而大声提出的问话,这人只低声含糊地吐出几个不连贯的字,又一次昏迷过去。他的头被打破了,染满鲜血,经过匆忙的检查,看来颅骨还是完好的。这个躺倒的人毫无疑问是一次武力抢劫的牺牲品。“皮包,皮包。”他轻声说了两三次。
医生用附近阿尔巴特街药房的电话叫来了派到圣十字医院赶马车的老头,把这不知名的人送到医院。
这位遇到不幸的人原来是个知名的政治活动家。医生治好了他的伤,而此后多年他就成为医生的一个庇护人,在那充满怀疑和不信任的年代,让医生免受了许多麻烦。
那是个礼拜天。医生空闲无事,因为他不需要去上班。他们已经按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设想的那样,在西夫采夫街家里的那三个房间住下来准备过冬。
天气寒冷而多风,预兆要降雪的低垂的乌云,颜色是墨黑的。
从早起就开始生火,不住地冒烟。对如何生火一无所知的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不断给纽莎出些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帮倒忙的主意,而后者已经让这些潮湿得点不着的劈柴弄得狼狈不堪。医生看到这些,而且知道应该怎么办,就试着要插手,可是妻子一声不响地扶住他的肩膀,边送他走出房间边说:
“回你自己房里去吧。本来就够头疼的啦,还来碍事。你就是有个说话打搅我的习惯。难道还不明白,你的主意只能是火上加油?”
叫奥,油,东汉奇卡,这可太好啦!炉子一下子就能着起来。糟糕的是,我既看不到油,也看不到火。”
“现在不是说俏皮话的时候。你要明白,有的时候根本顾不上这些。”
生火的失败破坏了礼拜天的计划。大家原希望在天黑前把必需的事做完,到晚间就空闲了,但现在都落了空。午饭推迟了,想用热水洗洗头和做点其他事的打算也都办不到。‘烟很快就冒得让人没法呼吸,大风把烟倒灌到屋子里。房间里弥漫着烟熏的黑雾,如同神话中的死沉沉的林妖。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把所有的人赶到隔壁房间里去,打开了气窗。他从炉子里掏出一半木柴,在剩下的一半当中用细柴和禅树皮铺了一条引火道。
新鲜空气从气窗夺路而入,摆动着的窗帘向上飘了起来。从写字台上飞走了几张纸。风把远处的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在各个角落里回旋,像猫捉老鼠似的追赶残存的烟雾。
燃着了的木柴迸出火焰,僻僻啪啪地响着。小炉子像是被旺盛的火呛得不住喘息。铁皮炉膛上出现了一圈圈炽热的斑点,仿佛是肺结核病人脸上的红潮。屋子里的烟变得稀薄了,最后终于消失得干干净净。
房间也变得更加明亮。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前不久照解剖室主任的指导腻好的几扇窗,这时都蒙了一层水汽,暖烘烘的油灰气味一阵阵袭来。炉旁烤着的劈碎的木柴也散发出气味:苦辣辣而呛喉咙的是云杉皮,清香得像化妆水味道的是白杨。
这时,仿佛从气窗吹来的一股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飞快地跑进来对大家说:
“街上开了火。支持临时政府的主官生和站在布尔什维克一
边的卫戍部队的士兵采取了军事行动。到处都有冲突,起义的据
点不计其数。到你们这儿来的路上我两三次遇到了麻烦,一次是在德米特罗夫卡大教堂的拐角上,另一次是在尼基塔城门附近。已经没有直通的路了,我是绕道过来的。赶快,尤拉!穿上外衣,咱们走吧。应该去看看,这是历史性的事件,一辈子只能碰上一回。”
可是,他自己却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然后就坐下来吃午饭,等到要回家的时候,准备技上医生一同出去,但是戈尔东来了以后把他们劝止了。戈尔东同样是飞快跑来的,带来的消息”也一样。
在这段时间里,事情又向前发展了。又有了一些新的细节。戈尔东讲的是射击越来越猛烈,行人被流弹意外地击毙。据他说,城里的交通已经中断,能够走到他们这个巷子里来简直是奇迹,不过回去的路已经断了。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不听劝告,试着到外面去探探情况,但很快就返了回来。他说,巷子根本出不去,子弹呼呼地飞,不少角落打下一块块砖头和墙皮。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人行道也断了交通。
萨申卡这些日子着了凉。
“我说过无数次了,不要把孩子抱到生了火的炉子跟前。”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生了气。“受热要比着凉更有害。”
萨申卡的嗓子出了毛病,开始发高烧。这孩子的脾性很特殊,特别害怕恶心和呕吐,仿佛时时刻刻要出现这种反应。
他推探开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拿着喉镜的手,闭上嘴不让把它放到嗓子里去,喊叫、挣扎。无论怎么劝说、恐吓,都不起作目。突然,萨申卡不小心张大了嘴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呵欠,医生借这个机会动作飞快地把小汤匙伸到儿子口里,压住舌头,赶忙查看了一下萨申卡紫红色的喉腔和化了脓的肿大的扁桃体。看到的情形很让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吃惊。
过了不多一会儿,医生用同样的手法从萨申卡嘴里取了一个涂片。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自己有一台显微镜。他拿了徐片,自己勉勉强强地作了检视。幸好不是白喉。
但在第三天夜里,萨申卡突然出现了假性格鲁布喉炎的症状。他发着高热,端木过气来。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可怜的孩子,但自己又无法解除他的痛苦。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得孩子就要死了,把他抱在手上在屋子里来回地走,而萨申卡却开始感到好了一些。
应该搞到牛奶、矿泉水或者苏打水进行灌救。不过,这时正是巷战的高峰。挑射的枪声和炮击一分钟也没有停止过。即便尤里安得烈耶维奇敢于冒着生命危险穿过交火地带,在火线的那一边也不会见到一个活人,因为在情况彻底明朗以前,城里的生活已经完全停顿了。
不过局势很快就清楚了。到处传来的消息说,工人已经占了上风。被分割开来而且和自己的指挥部失去联系的一群群士官生,还在个别地抵抗。
西夫采夫这个区处在从多罗戈米罗夫方向朝市中心进逼的士兵的行动范围以内。对德战争的士兵和少年工人坐在街巷里挖成的堑壕当中,他们已经熟悉了附近房子里的居民,不时和那些从大门向外探望或者走出来的人像邻居似的开开玩笑。市区这一部分的交通已经恢复。
作了三天俘虏的戈尔东和在日瓦戈这里被困了三昼夜的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这时候都走了。在萨申卡生病的艰难日子里有他们在场,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感到很高兴,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也原谅了他们忙中添乱而额外增加的麻烦。为了表示对招待的感谢,他们两个都觉得有义务不断地和主人谈话,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却被这三整天的无聊空话搞得如此疲倦,以至于和他们分手时感到很庆幸。
得到的消息说他们都平安地回了家,不过,根据这一次的实际检验而作出敌对行动已经全面停止的判断还是为时过早。不同的地点仍有军事行动,某些区还不能通行,医生暂时还不能到自己已在想念的医院里去,那儿的桌子抽屉里还放着他的游戏人间和业务札记。
只是在个别市区内部,人们才在清早外出到离家不远的地方买面包,路上遇到拿着瓶装牛奶的人,就有成堆人围上去打听人家是从什么地方搞到牛奶的。
有时全市又恢复了射击,再一次吓跑了群众。大家都猜测双方之间在进行某种谈判,进展得顺利或者不顺利就反映在枪炮射击的时强时弱上。
有一次是在旧历十月末的一天晚上九点钟,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快步走在街上,想要到住在附近的一个同事那里去,不过也并没有什么特殊要办的事。这一带往日是比较热闹的,但现在人烟稀少,几乎见不到行人。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走得挺快。天上飘起初降的稀疏雪花,风却越刮越猛,眼看着变成了一场大风雪。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一条小巷拐到另一条小巷,自己也记不清转了多少次弯,雪也下得更加稠密,开始变成了雪暴。这样的暴风雪在空旷的田野会打着呼啸遍地弥漫开来,在城市狭窄的死巷子里却像迷了路似的反复盘旋。
无论是精神世界还是物质的人间,在近处或远方,或大地或天空,发生的事似乎都是类似的。一些地方不断传来已经减弱的最后抵抗的枪炮声。一处地平线上忽明忽暗地闪现着一簇簇火灾现场反映的淡淡余光,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脚下,在潮湿的路面和人行道上,风雪卷起雾腾腾的一圈圈漩涡。
在一个十字路口上,一个报童日里喊着“最新消息!”从他身边跑过,腋下挟了一大卷刚印出来的单张报纸。
“不用找钱啦。”医生说道。这男孩子吃力地从纸卷上分出潮忽忽的一张塞到医生手里,接着就和方才突然冒出来一样眨眼就在风雪中消失了。
医生走到两步之外的一盏亮着的路灯跟前,想就地立刻扫一眼主要的内容。
这份只印了一面的号外版,内容是来自彼得堡的关于成立人民委员会、在俄国建立苏维埃政权和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政府公告。接下去就是新政权的第一批法令和电报、电话传来的种种消息。
风雪吹打着医生的眼睛,沙沙响的灰色雪粒不时地盖住报纸上的行行字迹。然而,妨碍他读下去的并不是这些。这一伟大和永恒的时刻震撼了他,使他无法清醒过来。
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消息看完,医生于是四下里张望着,想找个亮一些的避雪的地方。原来他又回到了自己也搞不清的那个十字路口,站在谢列布良内和莫尔昌诺夫斯卡的街角上,旁边就是一幢正门镶了玻璃的五层高楼的人口,楼里宽敞的前厅亮着电灯。
医生进了楼房,在尽里边的灯下全神贯注地读起了电讯消息。
在他头上响起了脚步声。不知什么人从楼梯走下来,中间似乎犹犹豫豫地常常停住。果然,往下走的这个人猛然改了生意,转身又向上跑去。什么地方的一扇门开了,传出两个人说话的声浪,不过回声太强,听不清讲话的是男是女。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关了门,先前下楼的那个人脚步十分坚决地跑了下来。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两只眼睛和整个心思都贯注在报纸上。他不打算抬起眼来看这个不相干的人。但是那人跑到楼下就站住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从楼上下来的人。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十八岁左右的少年,身上是一件在西伯利亚常穿的那种里外翻毛的鹿皮袄,头上戴了顶同样的皮帽。这男孩脸色黝黑,长着两只窄细的吉尔吉斯人的眼睛。他脸上有某种出身高贵的气质,聪明灵活的神态一闪而过,还隐藏着一种似乎是从遥远的异国他乡带来的、在混血人脸上常见的那种纤细的表情。
这男孩子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认成了另外的什么人,明显地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腼腆而又慌张地看着医生,仿佛知道这是谁,但又迟疑着没有开口。为了解除这个误会,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用冷淡的表情打消了他想走近的念头。
男孩子发了窘,一句话也没说就朝大门走去,在那儿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打开那扇沉重的、已经有些松动的门,接着哗啦一声把它关上,走到了街上。
过了十分钟,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也随着出去了。他已经忘记那个男孩和本来要找的那位同事,满脑子装着刚刚读到的东西朝回家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的另一个情况,一件在当时来说意义非同小可的生活琐事,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他碰到了一大堆靠着马路边沿横放在人行道上的木板和圆木。那儿的巷子里有个什么机关,大概是把郊区的一栋圆木房子拆掉运来作公家的燃料。圆木在院子里放不下,所以挡住了一部分街道。一个在院子里走动的持枪的哨兵看守着这一大堆东西,不时走到巷子里来。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哨兵返回院子、刮来的一股风在空中卷起浓密的雪花的短暂时机。他从灯光照不到的有阴影的一边走到这难木料跟前,慢慢摇动着从最底下松动了一根很重的短粗木桩。他吃力地把它从这一堆下面抽了出来放到肩上,并不感到有多么重(自己愿担的担子就不觉得重),然后就悄悄地顺着阴影下的墙扛回西夫采夫街自己的家。
刚好家里的木柴已经用完了。把这一大段木拉锯开,劈成了很不小的一堆碎柴。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就蹲下来生炉子。他一声不响地蹲在不断颤动而发出声音的炉门前面。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把扶手椅推到炉子跟前,坐下来烤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上衣一边的口袋里掏出报纸递给岳父,一边说:
“看过吗?欣赏一下吧,您看~看。”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并没有站起来,一边用小火铲拨弄炉子里的木柴,一边大声自言自语地说:
“多么高超的外科手术啊!一下子就巧妙地割掉了发臭多年的溃疡!直截了当地对习惯于让人们顶礼膜拜的几百年来的非正义作了判决。
“关键是毫不使人恐惧地把这一切做完,这里边有一种很久以来就熟悉的民族的亲切感,是一种来自普希金的无可挑剔的磊落光辉,来自托尔斯泰的不模棱两可的忠于事实。”
“普希金的?你说的是什么?等一等。我马上看完。一下子又看又听我可办不到。”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打断了女婿的话,错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自言自语当成是对他说的。
“主要的是应该看到这绝妙的英明表现在什么地方。假如说让谁去创造一个新世界,开创新纪元,他一定需要首先清理出相应的地盘。他肯定要等着旧时代先行告终,而为了着手建设新的世纪,他需要的是一个整数,要另起一段,要的是没有涂写过的一张白纸。
“但现在却一航而就。这是空前的壮举,是历史上的奇迹,是不顾熙熙攘攘的平庸生活的进程而突然降临的新启示。它不是从头开始而是半路杀出,不是在预先选定的时刻,而是在奔腾不息的生活的车轮偶然碰到的日子里。这才是最绝妙的。只有最伟大的事情才会如此不妥当和不合时宜。”
正如事先估计的那样的冬天来到了。它还不像后来接连的两个冬天那样叫人害怕,然而是类似的,同样缺少照明和饥寒交迫,一切都处于所有习惯的生活基础正在破坏与改造之中,都拼命要抓住即将逝去的生活。
如此可怕的三个冬天接踵而来,一个跟着一个,而且这一切也并不是像从一九一七年跨入一九一八年的人那样觉得都发生在当时,有些或许是稍后才发生的事。因为这三个接连的冬天已经融为一体,很难把它相互区别开。
旧的生活和新秩序还不合拍。两者之间还没有产生像一年以后内战时期那种强烈的敌意,不过已经缺少联系。这已是分开来的对立的两方,但谁也还不能压倒谁。
在房产方面,在各个组织当中,在公务上,在为居民服务的各个单位里,到处都在进行管理机构的改组。它们的成员改变了。所有的地方都在开始任命权力大得无边的委员。他们都是。些具有钢铁意志的人,身穿黑色短皮外衣,以种种恐吓手段和手枪为武器,很少刮脸而且更很少睡觉。
他们很了解小市民的脾气和中等的拥有小面额国家证券的那种卑躬屈膝的俗人,毫不怜惜地面带挖苦的微笑和这种人讲话,就像对待捉到的小偷一样。
这些人就像纲领规定的那样掌管一切,一次又一次的发动,一次又一次的联合,就渐渐形成了布尔什维克的队伍。
圣十字医院现在改叫第二改良医院,内部也发生了变化。一部分人员被解雇了,更多的是自愿离开的,认为继续供职并不划算。这都是些挣了大钱的掌握最新临床技术的医生,是能言善辩的天之骄子。他们决忘不了把自己为了个人私利而离职装作是抗议的行动,有着文明的理由,而且开始看不起留下来的人,几乎要和后者断绝来往,日瓦戈也在这后者之列。
晚上,这对夫妇常常进行这样的对话:
“星期三别忘了到医师协会的地窖去取冻土豆。那儿有两口袋。我一定问清楚几点钟能下班,好来帮忙。用小雪橇也要两个人拖。”
“好吧。还来得及,尤罗奇卡。你还是快点睡下吧。已经很晚啦。反正你也不能一下把所有的事都做完。你需要休息。”
“传染病流行起来了。普遍的体质衰弱影响了抵抗力。简直都不敢看你和爸爸。应该想点办法。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自己注意得也不够。要多加小心。你听我说。睡着了吗?”
“没有。”
“我并不担心自己,我身体壮。要是万一我垮了,你千万别糊涂,不要把我留在家里。应该立刻送医院。”
“你这是怎么啦,尤罗奇卡!上帝保佑你。干吗老早就说不吉利的话?”
“你要记住,已经没有什么正直的人和朋友啦。更谈不上医术高明的。要是一旦发生什么事,可以信托的只有皮丘日金一个人。当然,要是他还平安无事的话。你睡了吗?”
“没有。”
“这帮鬼家伙,自己占尽了便宜,如今反倒像是表现了凛然正气和原则性。见面的时候勉勉强强地伸出一只手来。‘您还在给他们服务?’接着就把眉毛一场。‘是还在服务,’我说,请您别见怪:对我们的困境我感到自豪,并敬重那些让我们变得光荣、向我们奉献了贫穷的人。’”
很长一个时期,大多数人的日常食品就是黄米粥和青鱼头煮的汤。青鱼的中段用油煎一煎就当作第二道菜。营养靠的就是没有磨过的黑麦和带壳的小麦,用它们煮粥。
一位熟识的女教授教给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屋子里的荷兰式壁炉炉底上烤制烫面面包。其中的一部分像从前一样拿出去卖,吃水以后面包就增加了分量,再加上卖来的钱就可以抵消使用这种瓷砖壁炉的开支。这样就可以木再用那个只冒烟、火不旺、不保暖又折磨人的小铁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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