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滚远点,少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在我眼前晃荡,我看见你就恶心,认识你真是瞎了眼!”……
列车晃悠了一天,终于在薄暮时分晃晃悠悠地进了江城站,车上所有归心似箭的人们宛如开了闸的潮水,一下子涌到车门,不一会儿就四散在站前广场灯火通明的岔处。
杜若丧魂落魄的远远跟着任燕,瞧她长身玉立的身肢在光可鉴人的地上倒映出一个个好看的剪影,听她高可及寸的鞋跟磕击着平整如镜的路面发出一声声好听的脆响,瞧她乌油油的长发在温润和煦的晚风中飘飘袅袅的,背上那只蝴蝶型的小挎包也在光影四射的霓虹灯下闪闪摇摇。啊!这一切都将失去了,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只此一去,她就是人家的阳台云雨、明月清风;只此一别,她就是自家的入海泥牛、扑火灯蛾,一辈子也就形同素昧平生!杜若一时头发晕,眼发黑,浑身像块腐烂的木头被虫蛀蚁咬。他噤若寒蝉地过甬道,蠢似木鸡地出站口,刚刚来到站前广场,蓦地里从那接站的黑压压的人群中,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领带着一个半桌高的小孩神态亲密地走到了任燕的面前。杜若心神一阵狂跳,热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手慌脚忙地躲在暗处。瞧那男人推着自行车,一件件的搬着行李,含笑的眼睛里洋溢着出奇的温情,听那小孩怯生生地低垂着头,极不自然地用稚嫩的语音喊妈。杜若只觉得有一把尖刀恶狠狠地朝自己的心脏刺来,顿时眼发红,脸发白,连头发根子都恐怖得立睖起来。瞧他们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驮着行李,一路亲亲热热地消溶在广场对面灯影婆娑的绰约朦胧里。杜若又感到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劈头盖脸地朝自己飞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啮心的苦楚和噬人的辛酸扯着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使他再也站立不住地摇晃着身躯,一径歪歪斜斜地向地上倒去……
杜若晕晕乎乎地离开车站,像个夜游神似的在江城大道上信马由缰。几个着连衣裙、穿高跟鞋、头发烫得像鸡窝的女青年花枝招展地迎面而过,他视而不见;几个着花衬衫、穿喇叭裤、大三洋音量噪得聒耳的小青年招摇过市地穿街而去,他听而不闻。他疯疯癫癫地走过一家又一家的店铺,在五光十色的贴有香港明星的橱窗和玻璃窗前徘徊观望;他痴痴呆呆地穿过一处又一处的街头,在流光溢彩的印有各色广告的街灯和霓虹灯前长吁短叹。他走过矗有“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宣传牌的首义广场,穿过挂有“把全党工作的重点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轨道上来”警示牌的长江大桥,磕磕绊绊地爬上龟山山顶,眼望脚下万家灯火的三镇风光,杜若就全然愣住了。他忽然发现,江城已凤凰涅槃地走在改革开放的大道上了,市面上时髦的是追欢逐乐的享乐意识,街道上风行的是富丽奢华的各色商品,人们的生存状态已从千人一面的安贫守旧中变得有竞争姓、有冒险精神了,人们的着装意识也从千篇一律的蓝蚂蚁、黄蚂蚁的服饰中解放出来。杜若啊杜若,你是个笨蛋!你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你经不起一点打击!你还停留在旧时代中顾影自怜,你家居弄得像狗窝似的,你衣服穿得像叫花子似的,自然与漂亮女人无缘!你生存环境像猪圈,你经济地位像沙丘,自然与爱情婚姻无份!你流泪,你消沉,于你何益?到头来只会害了自己,在挫折面前怎么能屈服呢!你像个疯子似的,千里迢迢地跟在她的屁股后头,所为何来?你像个傻子似的,痛不欲生的跑到这里,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时代前进了,人们的价值观念改变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丛林原则已开始深入人心。追求物质享受是人的本能,爱美逐慕之心人皆有之。这里是人类几千年劳动异化而成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集中了人类的一切科学成就,这里有赏不尽的乐园,有赶不尽的时髦,有领略不尽的城市风光。相形之下,你那个山沟——大巴山的穷乡僻壤,长期被愚昧落后所笼罩,无论在生产水平、经济收入、生活条件都有着本质的差别。城市——乡村,一边是花柳繁华地,一边荒芜贫瘠村。你能够说人生的价值不是因环境而异,得到的,贡献出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安富尊荣,享受着高度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而生活在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集中了人类的一切科学成就,这里有赏不尽的乐园,有赶不尽的时髦,有领略不尽的城市风光。相形之下,你那个山沟——大巴山的穷乡僻壤,长期被愚昧落后所笼罩,无论在生产水平、经济收入、生活条件都有着本质的差别。城市——乡村,一边是花柳繁华地,一边荒芜贫瘠村。你能够说人生的价值不是因环境而异,得到的,贡献出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安富尊荣,享受着高度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而生活在乡村的人们一年四季辛勤劳作,却只能是像春蚕一样,吐的是丝,吃的是叶。回去吧,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假以时曰,凭着你的胆识和腕力,成就一番事业,奋斗一番前程,肯定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到时候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不到个城里的漂亮女人!回去啊,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生活不也正像眼下这江流,一路奔涌向前,后浪推前浪,虽然在奔涌途中,也会遇上巉岩、暗礁,但江出巉岩而愈增其势,水过暗礁而愈增其猛。不见得你的世界就总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不一定你的情感生活就总是罩着一层愁云惨雾,走过一个黑洞洞的黎明前的黑暗,展现在你面前的不照样是个暖风拂煦、睛光摇漾的艳阳天!……
杜若的爱人来了!
杜若抬起头,站台上任燕抱着婴儿在一群女人的簇拥下袅袅地走了过来。杜若忙迎上前,一缕感激和愧疚之情掠过眉际。食堂里闹闹哄哄的打桥牌混点,搓麻将挨时光,说风凉话熬磨得不耐烦的人们这时全都拥了出来。老人远远地打量着任燕,说这闺女实在知书达理,杜若那辈子祖坟发迹了,修来这么个天仙似的好媳妇儿;姑娘喜眉笑眼地环簇着任燕,说燕姐好福气呀,杜若只怕没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吧;小孩前前后后地缠磨着任燕,说小媳妇红屁股两个奶子像铃薯还没过门就怀胎生下的毛毛大如牛。立时欢声和笑语在四下里飘荡。
杜若忙堆叠起满脸的笑容,鼓着勇气抱过婴儿,然后一把捋住把微怯和娇羞摆在脸上的任燕,大模大样地走进食堂门口。顿时鞭炮炸响山野、耀明站台、又在屋里屋外热烈地宣告着杜若爱情的甜蜜和家庭的和谐!
跟杜若是跛脚青蛙碰上瞎田鸡的哥儿们,这时乐得嘴巴都一律不在位置上。个个绽放出最动人的笑容,展现出最迷人的风度,人前人后逐着任燕喊嫂子。说自己是属喜鹊的、好攀高技儿,早盼望着嫂子您哩,就跟盼望着炒豆发芽、铁树开花一样,您来,咱九溪十八涧浪荡来的汉子,做梦娶媳妇也实在些。
认定杜若是屎壳螂爬到书本上、假装秀才的哥儿们,这时就似王八上岸遇雹子、个个缩头缩脑的,心里一个经儿地在懊悔,怎么平常素曰就狗眼看人低,眼睛长在了屁股后头。杜若这小子是磨眼里推稀饭、装的糊涂,哑吧煮饺子、口不言心里有数。这会儿想眼皮上挂扫把、扫(臊)着老脸套套近乎,牙缝里插花、心悦诚服地表露下没话找话说的热情。又怕杜若丞相肚里撑不下船,半道上拔气门芯儿,素常对不起的事儿,这会儿寒冬腊月喝凉水、点点滴滴在心头,一时间脸红一阵白一阵,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时说别人脑子里差根弦,经常吃错了药,黄鹤楼上看翻船的好情趣儿荡然无存。瞧着别人心地光明地眉开眼笑,他也便油嘴光棍似的,耸动着满脸僵硬的肌肉,嘿嘿地干笑几声。
跟杜若是棋协、牌协、光棍协会的好会员们,这时乐得舌头都转出了腮邦子。多少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美好时刻,山里花也成对,鸟也成双。走在千里铁道线上,孤零零的身影横过成双成对的世界。什么时候月下佬儿也给咱牵牵红线,也有这花的幸福,鸟的甜蜜。现今有了,虽然她是杜若的爱人,是荆棘丛中一朵花,亲不得近不得,然而毕竟是喜鹊回窝、凤还巢,白板一样的山里岁月总算有了一缕艳丽的颜色。望着她那梦一样朦胧的眼波和比鲜花更灿烂的笑靥,瞧着她那美得使人心悸的臀部和比鲜藕更白嫩的手臂,好会员们就似雪狮子向火,酥了半截,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又似斗输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心里毫没来由的又惊又喜,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杜若挽着任燕,欢天喜地中每走一处,都是瞧不尽的笑脸和听不完的恭维话,先前胸中激荡着的所有的颓丧和愤怒一扫而空。恍恍惚惚间他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是实现了个人的潜能和价值,又拥有如花美眷、似锦前程的天之骄子。近些年来自己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打破了脑袋当扇子扇,所有的追求和用心这时仿佛也都得到了实现。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抱着婴儿,嘴角带着虔诚而又得意的微笑,瞧满屋子是恭贺他事业爱情双丰收的鼎沸人声和象征他功成名就的烛影摇红,瞧身边如小鸟依人般还真的如古书上说的,体态是二十年挑剔就的温柔、脸儿有一千般说不尽的风流,他更是心驰神往、意乱情迷。看来那天晚上他不计利弊得失的革命英雄主义是对的,后来他不怕闲言碎语忽发奇想说她是自己的老婆就更对了,今天死乞白赖不避嫌恶猜疑给她儿子做满月酒就更是对得不能再对了。人生在世本来就是寻欢作乐、逢场作戏,何必要顾忌于一时的脸面、拘泥于一时的名节,管她以前是那个城里男人的情妇,以后又是那个城里男人的老婆,人世快活一宿是一宿、得意一时是一时,有这一刻于愿足矣,什么最喜爱的希望和最辉煌的梦想都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什么温柔漂亮的老婆、活泼可爱的儿子,也只不过是红粉骷髅、败家恶少……
杜若一时间既想笑又想哭,瞧四下里热情的人们更热情,不热情的人们在热情。杜若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梦——一场不由人所想、又不由人不想的梦。杜若忽然觉得自己在演一幕滑稽剧——剧中主人翁滑稽可笑、台下观众也滑稽可笑。他突然仰天一阵狂笑,心情烦躁地一把推开任燕,将婴儿丢在她怀里,拉开门,神思恍惚地奔出门外,眼里不由自主地落下两珠自嘲的泪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