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得都有些直晃人眼。而在这片鲜明的白沙边,深夜中暗蓝的海波不断袭来,一波接着一波冲上沙滩,又马不停蹄地退去,留下一片片灰暗的水渍和一声声“哗哗”的潮响。
在这样潮声入耳的明月夜晚,在如此洁净安详的海渚洲头,安坐梧桐树下的少年思绪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格外沉静,彷佛不再带一丝忧愁烦虑,澄澈空明。这时刻,虽然前路风波莫测,不知是否安然,但似乎只要能留得眼前片刻的宁静,那原本喧嚣紧张的内心也变得格外安逸。
“呵……”
阵阵海风吹来,月下夜凉如水,看着眼前的银沙雪渚,还有那个跳动不停的身影,便忽然让这位许多天来一呼百应的少年,只觉得似乎只有眼前的生活才真正属于自己;当眼前静谧的月光起落的海潮带走所有的轰轰烈烈荣耀浮华之后,一抹前所未有的自嘲笑容便悄然浮上嘴角。被倚着传说能落凤凰的梧桐,出身村野的青衫少年在心中惆怅想道:
“唉,也许我张醒言,真不可能成为什么能做大事的大人物……”
在这片难得的安静中,十九岁的少年终于扪心自问,开始反思——
说起来,往曰里虽然他生姓自然,习惯随遇而安,并不奢求太多,但他从小就混迹于市井之中,注定耳濡目染了许多机巧争竞,而他又常要为衣食挣扎,因而骨子里便浸透了坚韧与圆滑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情姓。遇到对他而言的大事时,只要他自觉目的正义,便也常常不拘小节不择手段。
正因为有这一点,这位清和的少年偶尔也会沾沾自喜,觉得说不定自己将来也能像道听途说的那些大英雄大义士一样,做出什么惊动天下的侠义大事来。只是,当真正幻想成真,在那次罗浮雪落、梅魂香消之后自己的复仇之路被各方势力带入一场真正“惊天地泣鬼神”的激流漩涡中时,他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只是被一股巨流拨转推动,虽然过程中自己十分清醒,但现在细细想来,某种程度上也是十分身不由己。
想到这里,醒言便不由自主想起那位四渎君王云中君来。
这些天里,这位洒脱旷达的老龙君已把他当作自己人,种种军事计谋从不瞒他,正因如此,对比那种种纷纭交错万分算计的筹谋计划,他才更加清晰地发现,在这些天下无双的人物面前,自己原先那些还能算不错的智谋,却只似小菜一碟一样。因为,在真正接触过那位老龙王种种思谋之后,醒言细细回想便骇然发现,原来那看似天高地广势力复杂的南海大洋,种种前因后果纵横捭阖,在龙君的眼里只不过如小小一碗清水一样一目了然!
“呵呵……”
也不知是否跟那小妹妹在一起呆久了的缘故,这样深刻的回顾和反思并没让他惭愧多久;也不过是一小会儿功夫,当这少年自惭形秽正有些过头时,眼角余光一扫,正瞥见琼肜那飘飘飞起的粉绿裙衫,他便立马又快活起来,脸上凝重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又是一副最惯熟的嬉笑神色。嬉皮笑脸的少年心中畅快想道:
“哈,罢了罢了,我想这么多干嘛?难道我真地想过有一天变成他们那样的大人物?”
“没有没有!我现在已经够好了,有吃有穿,能算卦会法术,就是报仇也有人助拳帮忙——唉,我不也是道门中人么?怎么现在连我道家第一要义都忘了?!”
于是,打定主意要顺其自然的少年立马放松下来,重又变得活泛跳脱:
“哈~我去那边喝酒!”
兴致盎然之际,斜眼一瞥正看到沙洲外那片银色的波光,于是醒言便长身而起,抄起那只酒葫芦,一涌身跳进波涛之中!
跳入烟波之时,稍运法力,他便一横身侧卧在波涛之上,一手支首,一手扬起酒葫芦,把这龙公主从她嗜酒如命的爷爷那儿明抢暗夺来的昆仑酒觞高高扬起,对着自己口中大口喝起酒来。
“哈……”
虽然这龙宫特制的醇酒味道辛辣,但其实并不醉人,否则灵漪也不会让醒言带它;但此刻心情正好,又身被月华,随波起伏,便仍是喝得十分畅意,渐渐这双眼变朦胧,那波涛更起伏,眠月卧波里那魂灵儿似要飞起,正是无比快意逍遥!
而这时,那浪堆如雪的沙岸滩头忽又响起一两声滴溜圆润的清鸣。
“咦,此地怎有人吹笛?”
展开朦胧醉眼,朝银沙岸边看去,却只见水月流华,一片光影纷乱看不清楚。
“哥哥,是我啦!”
见醒言满面疑惑只管猛瞧,那少女便顺着海风说道:
“哥哥你喝酒,琼肜给你伴奏吹笛!”
“……吹笛?……你怎么会吹笛啊?”
“是叶笛呀!”
“哦!”
少年含糊应了一声,岸上少女便跪坐在梧桐树下白沙洲上,将那片新折的绿叶哨笛放在唇边开始“呜呜呀呀”吹奏起来。
“噫……可惜!”
饶是在微醺之中,深谙音律的少年仍是一下子便听出女娃那叶笛曲儿的问题:
“这……这不合音律吧……”
原来这小妹妹没学过音律,拿着这只从玄灵妖怪大叔们那儿学来折叠的叶笛,吹奏时随心所欲,听在醒言耳中便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不过,正当他想要出声去指点时,自己却忽然哑然失笑,心中忖道:
“哈,刚才还说要清静自然,怎么这会儿听到真正随心所欲浑然天成的曲调,我却要去执着纠正?”
恍然之际,他便住手,又往口中倒了口酒,便开始真正欣赏起海风中传来的这缕笛曲。现在这么静心一听,倒觉得琼肜这曲调天然,也如行云流水。
于是就在那单纯少女不成曲调的简单曲调里,这位最近刚刚威震这片海域的少年,一边手执壶觞,一边手拍波涛,为她击节;等听到那高兴处,半醉的少年便忍不住随着叶笛的节拍,学了当年那老道清河的气派,对着手中的酒葫芦唱起了道歌:
“此生,此物,当生涯。
白云,清涛,即为家。
对月卧潮、如、野、鹜,
时时买酒、醉、烟、霞!”
这段抑扬顿挫的放旷歌唱,余音在风波涛头徘徊缭绕,正是说不出的清迈悠长;而此时那明月当头,海天如梦,眠卧风潮,听叶笛之清响,观波涛之往来,正是其乐无穷!
于是当那笛声渐歇、潮声渐长之时,醒言便振衣离水,凌波趟过潮涨潮落的沙滩,将那星目低垂睡意盎然的少女轻轻抱起,翩然飞到那梧桐树长枝上,自己倚住树干,让她靠在怀里;又见她兀自挣扎着不肯睡去,便给她讲起催眠入梦的故事传奇: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南海里有个鬼方,鬼方里有个女人叫鬼母;鬼母能生育各种恶鬼,每次生育百鬼,早上生育,晚上吃掉。每次吃之前她都要数:一个鬼,两个鬼,三个鬼,四个鬼……六十七个鬼……”
于是就在这少年呢喃如梦的数鬼声里,过不多久这紧紧缩在他胸前的小妹妹便只觉眼皮愈发沉重,不知不觉便滑入梦乡里……
而此时,在他们相邻的树枝上,也恰有两只来海洲落脚的胖海鸭儿,一大一小,正相互依偎着立在枝头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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