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时节,獭祭鱼。
在洛水河畔,水獭开始捕杀河鱼,并将之陈列于河滩上,如同祭祀一般。这也是雨水三侯的第一侯。古人把雨水分为三侯,故而有一侯獭祭鱼,二侯鸿雁归,三侯草木萌劝的说法。
一侯大约五日,从雨水第一日开始计算。
五天后,大雁将北归;又五日,草木萌发,显露嫩芽。在‘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中,茁壮成长。
郑言庆闲散的坐在河畔山丘上,背靠着一颗柳树,默默的看着山丘下,洛水滚滚,奔流大河。河面上,不时有尚未溶解的冰块,随着河水起伏,忽而现,忽而灭,渐渐远去。
回到巩县已有半个月的时间,郑言庆却再难恢复到从前的心境。
历经半载惨烈搏杀,每日在生死线上挣扎……一下子平静下来,总觉得不太适应。以往那种悠闲的生活,似乎再也无法提起兴趣。人还是从前的人,可是这心境,却变得大不相同。
为爱马玉蹄儿下葬,并举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丧礼,郑言庆那一曲胡马,登时流传大江南北。昔日的半缘君又回来了,至少在许多人眼中,郑言庆还是那个才华横溢,诗书双绝,风流倜傥的鹅公子。然则郑言庆心里清楚,在巩县周遭,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
闭门幽居,倒也不差。
隋炀帝杨广虽然废掉了他云骑尉的爵位,但对于郑言庆而言,无伤大雅。
郑世安的精神,好转许多。不过毕竟年纪大了,经此一场惊吓,想要完全恢复过来,非常困难。好在,郑言庆回来了,他心中的愧疚,也减少许多。郑言庆每天都会陪着他说说话,有时候还为他点茶品茗,这心情自然也好上百倍。只是为他诊治的医生说:郑世安的身子骨极虚,加之早年生机断绝,故而元气不足。这一场大病,耗尽了他的元气,时日无多。
也就是说,郑世安随时可能会死掉。
郑言庆突然感到庆幸,如果他去了洛阳,得了那所谓的封赏之后,恐怕就无法陪伴郑世安,渡过最后这段时日。田产被郑家收走了,郑言庆不害怕;官职被罢免了,他也不担心。可郑世安只有一个,虽则他和自己没有什么血脉关联,可十四载养育之恩,郑言庆不能忘怀。
能陪着郑世安,走过最后一段日子,也算是尽上一份孝心。
仔细想想,郑言庆觉得自己还真没有报答过郑世安的恩情。从前是年纪小,后来郑世安回了荥阳,等他返回时,自己有远赴峨嵋。等到年纪大了,又赶上征伐辽东,实在有些汗颜。
每每想到这些,郑言庆就越发感觉愧疚。
郑世安的那些田产,虽被没收,可并不影响他们的生活。
雄记商铺的生意依旧火爆,每年都能有万贯收入。所以,这生活依然照旧,坐落于洛水河畔老大的郑家大宅,依然屹立不倒。唯一变化的,就是家中有增加了一些人口。苏烈的到来,二十四虎卫的加入,以及阚棱和他的老母亲,都生活在郑家大宅中,比往日更添热闹。
二十四虎卫,大都和郑家没有关联。
虽则回归荥阳,郑言庆却没有放松对他们的关注。他让苏烈担当了虎卫队长,专心带领虎卫操练。又派马三宝前往金城,拜访薛举,购买大宛良驹。他有一个想法,要把这二十四虎卫,打造成一支无坚不摧的近卫铁骑。为此,他专门支出三万贯,用以增加虎卫的装备。
除虎卫之外,家中还有六十余名护院,由党家三兄弟率领。
沈光被委任为管家,负责处理各种繁琐杂事。雄阔海和阚棱,则整日跟随郑言庆,贴身保护。
之所以这样安排,自有其中奥妙。
郑言庆深知,他逼得杨广杀死了郑醒,已大大得罪了郑家。郑家虽则没落,但瘦死骆驼比马大,著经堂四老,无论是郑善愿郑善果兄弟,还是郑元寿郑元琮兄弟,都不是易与之辈。
保不准,他们会有所举措……
山下,一匹快马疾驰而来。
郑言庆一眼就认出,那马上的骑士,正是沈光。
沈光和雄阔海两人打了个招呼,径直登上山丘,“少爷,宏毅公子来访。”
“宏毅来了?”
“是,还有颜籀颜师古先生,随宏毅公子一同前来。”
郑言庆笑了笑,“看样子,郑家出招了!”
他说着话,站起身来,拂去衣衫上的灰尘,迈步向山下走去。一边走,他一边沉声问道:“沈光,可派人去探望孝文家眷?”
“三日前已派人过去,估计这两日就能有回信了。”
回到巩县之后,郑言庆并没有忘记,当年那些随他战死在高句丽的袍泽兄弟。特别是元从虎卫,他更无法忘怀。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打探消息。虽则元从虎卫都留有性命,可有不少人,生活在盗匪横行的区域。兵荒马乱,想要找到人,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为此,郑言庆还专门派人前往阳夏、洛阳,托付谢科和裴行俨,帮忙打听。
元从虎卫中,不少人来自淮南。而谢家在淮南地区,也算是小有威望,打探起来比较容易。
至于裴行俨嘛……他身为虎贲郎,做起事情来,更加简单。
不过,郑言庆最关心的,还是窦孝文的家眷。他被责令幽居巩县,闭门思过。所以无法亲自前往洛阳。好在窦孝文是窦家子弟,想要找到他的家眷,并不困难。他和窦家,终归有些交情。
跨上战马,郑言庆习惯性的一拍马头。
若是玉蹄儿,定然会明白他的意思。可玉蹄儿已死,这大笨马虽则不差,却少了几分灵性,呆怔怔站在原地,不明所以然。这让郑言庆,又是一番感慨,叹了口气,催马缓缓行去。
郑宏毅,就坐在中堂上,颇有些局促。
颜师古比之当年,有些苍老,但气度更见沉稳。
郑言庆走进中堂,先向颜师古行礼,“颜先生,别来无恙。”
“半缘君,亦风采更盛当年。”
两人非常客气的寒暄,而后郑言庆才与郑宏毅招呼。郑宏毅现在可是非同小可,因征伐高句丽战功卓著,而被封为羽骑尉,入谒者台历练。看样子,杨广也听说了郑宏毅在高句丽的所作所为,似乎颇有把他打造成外交官的意思。进谒者台,竟然是司职西域诸国的事务。
麦子仲被加爵云骑尉,顶替了郑言庆的爵位。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麦子仲颇不好意思,不敢来巩县探望。那云骑尉,原本是郑言庆的爵位,如今被麦子仲得了。而麦子仲,又是被郑言庆救下,这让麦子仲,情何以堪呢?也不知道,这损主意是谁出的,杨广居然还同意了。哪怕麦子仲两次退让,杨广也没有改变主意。
其实,杨广肯定不会希望,郑言庆与麦子仲,走的太近。
一个是关东士族的后起之秀,一个却代表着南来新兴贵族的未来。也许在杨广心里,巴不得两人产生一些裂痕。从目前来看,他的这个想法虽未实现,但至少让麦子仲,非常尴尬。
“宏毅,听说你被封为羽骑尉,入谒者台历练,还未能向你道喜呢。”
郑宏毅似乎很羞愧,低着头不敢和郑言庆对视。
“其实,我不想做这劳什子羽骑尉。”
颜师古开口道:“言庆,你莫要责怪宏毅。
论才学,宏毅比不得你,论武功,更是难以比肩。他身上还背负着一个安远堂……你也知道,你仁基叔父一直想要重振家声。可自郑伟公故去以后,安远堂一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他自然不希望错过。宏毅此次前来,是向你道别。他马上要赶赴长安,就职。”
郑言庆笑了,在郑宏毅身旁坐下,搂住他的肩膀。
“我就说嘛,你这小子当了官,也不该忘了老朋友。结果我都听说你入谒者台了,你却连个消息都不给。宏毅,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我岂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一日袍泽,一世兄弟,我兄弟如今升官加爵,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怪罪于你?该罚,你这小子,该罚!”
“言庆,你真不怪我?”
郑宏毅抬起头,目光灼灼。
“我怪你做什么?”
“当初,我瞒着你……你离开的时候,我又没有跟你一同走。征伐高句丽,谁也比不得你的功劳,可你却被罚闭门幽居,我……我担心你因此生我的气,所以一直不敢过来见你。”
郑言庆大笑起来,用力的拍了拍郑宏毅的后背。
“宏毅,你太小看我了!
我不禁没有生你的气,还没麦肥、带子,我都没有责备。若是不高兴,也是因你等不来探望。”
一旁颜师古,不由得露出一分笑意。
这个小家伙,年纪虽然不大,可这心胸,倒也开阔。
他轻轻咳嗽一声,郑宏毅一怔,旋即又露出犹豫之色。
“怎么,还有什么事情吗?”
郑宏毅说:“言庆,有件事得要提前告知你一声,免得你将来……我此次过来,听我爹说,郑善愿那老家伙,准备把你逐出郑家。听说,族中好多人都同意了,虽然我爹试图阻止,却最终没能成功。估计清明祭祖之时,就会宣布这件事情。郑善愿他们,可是对你恨之入骨。”
逐出家门?
在这个时代,无疑是一种最为凶狠的惩罚。
此时,国家这个概念还没有成型,家天下的思想,极为盛行。没有家族,就如同无根飘萍一样,日后定然,步履维艰。不仅仅是出身会降低,入仕也将面临种种困难,没有任何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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