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想往里推,没奏效,原来是尽头处卡住了,其实卸下抽屉修一下就好,但易飒做事大而化之,黎真香又不去动她东西,所以就这么错有错着,将就到如今。
宗杭把抽屉抽开些,想顺手纠个错,目光及处,看到几张散落的明信片。
最普通的那种,画封上都是东南亚风光,宗杭拿起来看了看,忽然发现背面有字,他自觉不该窥人隐私,赶紧送回去——哪知送回去之后,反发了怔,心里砰砰跳开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看错,刚刚那一瞥,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写给他的,还是提到他了?
他犹豫了很久,到底是没忍住,又把那张拿了起来。
真是给他的。
头一句就写:宗杭,你现在老了吧?
什么老了,明明还正青春呢,宗杭愣了好一会儿,蓦地反应过来:这应该不是近期内会寄给他的,而是易飒预计很久很久之后,托人寄给他的。
他觉得背上凉一阵热一阵的,好像不小心窥破了什么远年的秘密。
外头很宁和,阳光正好,能听到雀鸟掠过的鸣叫、小舟划过时泛起的水声,还有阿帕在下头嘀嘀咕咕、逗着黎真香的儿女们玩闹。
宗杭不觉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可能走了很久了,不知道我有没有活过乌鬼,我力争活过它,我走在它前头,它就成了野鬼了。
宗杭想笑,眼睛又有点酸。
——我走在你前头,就是你的前辈导师,我觉得有必要指点你一下,免得最后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你手忙脚乱的,偷偷躲在屋里哭。
——你看你多幸福,我在前头一条条摸索,你就在后头吃现成的,果然是个小少爷,享福的命。
这是第一张,落款画了个小人儿,扎头发的小姑娘,很拽的样子,指间还挟了根烟枝。
宗杭攥着明信片,在桌上趴了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真幸福,就算是一脚跨进人生最倒霉的境遇,也在这境遇里遇到了爱的人。
第二张。
——我今天流血了,不过幸亏在颈后垫了毛巾,你伤在胸腹,血是往下流的,垫毛巾没用,想来想去,应该穿个裹胸,还得是厚的。
写完这句,大概自己也觉得好笑,一连写了好多“哈哈哈”。
宗杭也笑,能拿这种事调侃,大概心情调节得不错:他希望她心情好,能经常开怀地笑,千万别偷偷抹眼泪,不然真让人揪心,特别揪的那种。
——我就让酒店的后厨给做了个猪肝补血汤,其实我特别不喜欢那味道,但没办法,补一点是一点,少了当然就要补。我下次试试,能不能直接给自己输点血,要是有效果,我就跟你说。
第三张。
——今天半夜翻下床了,乌鬼在推我,我实在太聪明了,想了个结绳套的方法,第一次就起作用了。
——你老婆靠得住吗,如果靠得住,我建议你还是把你的情况告诉她吧,有两个人分担会好一点,让她晚上别睡得太死,这样才能及时叫醒你。
第四张,也是最后一张。
大概是因为这才第一年,一心想当导师的她还没太多经验能跟他分享,这一张才写了一两行,以吐槽乌鬼开头。
——乌鬼太蠢了,想跟它聊个天,它跟个傻子似的。
——我有点想你,你想我吗?
边上又用潦草的字写:这张不寄。
大概是觉得,反正寄出的时候,她不在了,他也老了,这年轻时软弱的小心思、矫情的小情绪、早已过去的往事,就算了吧,只写给自己看。
易飒还真是……任何时候都冷静,也克制,连想他,都要加个修饰词。
有点。
为自己留无穷余地。
他就不像她,他要实在点。
宗杭吸了吸鼻子,从桌上拣起笔,在下头写:想,特别特别想。
写完了,把几张明信片都划拉进胳膊里圈住,像怕谁抢了去,也像圈着全世界。
***
易飒把摩托车开到湖边。
船屋换了地方之后,她有点记不清位置,绕了些错路,不过倒不是没收获,路上遇到个报贩,拉了一堆废旧报纸预备再利用,她无意间翻了翻,居然翻到两份关于马老头的。
都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了,一份是描述他在掰倒大毒枭的案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一份报道的是他回国的消息,说是担心素猜的同党报复,回到中国,安全上会更有保障一些。
于是顺手拿了来,预备贴到墙上,未来她作古了,生前住的屋子就是纪念馆——这报纸上的大事件里,也有她推波助澜的手笔,尽管她的名字并未见报。
等了会,终于有条小船划近岸边,易飒带着乌鬼上了船,一边看报纸一边跟船夫聊天,问起浮村的情况。
船夫答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新住进来个年轻男人,人挺好的,还经常跟渔民一起下水打鱼。
易飒嗯了一声,没当回事。
水上村嘛,还不就是你来我往,船屋都是水上的飘萍,不扎根,也从来没有根。
到船屋时,屋子里居然没人,估计是下湖区去了,只有黎真香三四岁的小儿子在,光着屁股在平台上走来走去,扔石子进兽笼砸阿龙阿虎,还磨着牙咬一本书,咬得腮帮子鼓起,用了老力了。
换了是黎真香另外两个孩子,大概早迎上来了,小孩儿不认人,瞪着眼睛看跨上平台的易飒,又看她身后跟着的、比他还高的乌鬼。
易飒确实是欠缺了那么点温柔怜爱之心,翻了他一个白眼,说:“看什么看,边儿去!”
那小孩儿被她的气势所迫,下意识退了一步。
易飒都走过他了,心里一动,又退回来。
不对,这船屋简直是个文化沙漠,哪来的书呢?
她歪了脑袋,看封面上的书名。
居然还是中文。
上头写着《军警擒拿格斗应用解剖学》。
易飒脑子里轰轰的,说:“给我。”
她伸手去拽,小孩儿不给,仗着自己的铁齿钢牙跟她抗衡,对阵了一会之后,到底是易飒赢了,把那本沾满口水的书从他嘴里拽了过来。
于是,撑舟路过这船屋前的人,都看到了这么一副场景。
易飒手里握着卷书,在平台上怔怔地坐着,指甲刻划着书边侧起的密密纸页,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她身边,有个愤怒的抽泣暴躁小孩,一直气愤地朝她扔东西,什么都扔:小石子、布头、白菜叶子……
易飒当他不存在,还是原地坐着。
而挤在两人中间拉架的,是一只巨大的水鸟,一直歪歪扭扭地在小孩儿面前挡在挡去,好像在说:算了算了,她就这样,习惯就好。
小孩儿不甘心,晃动着两爿光屁股肉,蹭蹭跑进屋里,又拖出来一只对他而言堪称重物的、造型炫酷的篮球鞋,向着易飒砸了过去。
易飒手一抬,稳稳接住了。
同一时间,有只下湖归来、载满了人的小船,划进这头的水道。
那船上先是很热闹,再然后,大概是有人发现她了,更热闹,黎真香的大儿子甚至游鱼一样呲溜跳进了湖里。
但有个戴了遮阳斗笠、光着脚坐在船尾的人,一直没动。
易飒把鞋子放下,也没动。
过了会,船到跟前,黎真香她们叽叽喳喳地陆续上来,围着她问长问短,嬉闹声里夹杂着小孩儿绝望的哭叫。
船都空了,那人还是坐着没动,身子随着小船慢慢晃悠着。
易飒问他:“你是准备长到船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