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架势,成为网络时代的新农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这样宗必胜还嫌他,嫌他下乡没晒黑,说他:“你就不能长糙点?”
怎么糙啊?倒是教教他怎么糙啊,他床头贴的画都从韩星金圣柱换成李逵了,还能怎么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双手抱拳过头顶,向龙宋连连作揖:“龙哥你想想办法,多留我段日子,让我喘口气,将来我接手我爸的家业,给你涨工资,双倍的。”
开车的阿帕忍不住笑出声。
宗杭想起见者有份这回事:“你也涨,我说话算话。”
龙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办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头还抱在头顶呢,闻言猛一抬头,喜上眉梢:“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和眉梢弯弯的,都弯出了孩子气。
龙宋有点喜欢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过日子节奏缓慢,与世无争,不觉得“出息”这事有多么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处得来,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万,搁在中国,连个小县城的规模都撵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吴哥窟。
机场距市中心也只几公里,没聊多久,酒店就遥遥在望了。
宗杭原以为能看到五星级的高档合资饭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谓物像主人形,对宗必胜的风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吴哥大酒店”,档次介于二三星之间,六层高,四面围个内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测足有五六百间客房,门口植高大的椰子树,树下一溜排的突突车,司机和男服务员一样都穿墨绿色短袖衫,迎宾小姐和女服务员穿水粉色旗袍,盘着的发髻上还别着大红花。
龙宋给宗杭做介绍:“暹粒的酒店,各个星级的都有。我们是价廉物美,以量取胜,跟国内的各大旅行社关系都很好,主要接待旅游团。散客方面,我们把广告打到了机场门口,还有车在那守着现接现住……”
说这话的时候,正步入大堂,满眼遍布戴小黄帽的大爷大妈,一个导游挥着旗子吆喝:“来来来,安徽的,安徽的朋友们集合了……”
龙宋先送宗杭去房间休息,毕竟跨国飞行,旅途劳顿,休整一下冲个凉还是必要的。
房间都差不多,没什么档次差别,宗杭住三楼,大床房,开门就是赭红色地毯,红木色旧家具,大理石洗手台,床头挂云南傣家美女泼水的画,浓浓年代风。
窗户是落地的,挂大幅的白纱帘,拉开了才发现不是窗,是大玻璃门,通着外头的小露台,露台上放藤桌藤椅,坐上去,恰俯瞰着中央的游泳池。
左右看,临泳池的客房都带小露台,坐着吹风休闲的人还真不少。
往下看,一池碧水里,几条白花花人影游过,身材都不怎么美感,但宗杭还是看得乐滋滋的,他头一遭出来,对一切都满怀热情。
池子里恰有个人仰泳,大肚皮朝上,宗杭正想扬手来个“嗨”,手机上有消息进来。
打开一看,宗必胜发的,只一句话:把你发的破烂东西给我删了!
宗杭盯着看了一会,忽然发狠,一巴掌拍在藤桌上:“我不,我就不!”
声音大了点,不远处的露台上,一个正低头忙活着什么的女人转头看他。
宗杭瞬间气短:出国前,他查了不少攻略,发现不少人diss中国人在公共场合会大声喧哗,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对外展示中国年轻一代那高素质的风范。
但现在算是……大声喧哗了?没想到才刚到第一天,就给中国人民抹了黑了。
带着对同胞的歉疚,宗杭满怀尴尬,讷讷朝她点了点头,讪讪退回屋里。
风吹过,白纱帘扬起又落下。
空气又湿又热,游泳池里传来哗啦的水声。
那个女人重新低下头,嘿嘿干笑了两声,嘴角涎水滴落,混着暗褐色的血,浸透藤桌的桌面,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攥紧手里的刻刀,继续在胳膊上刻字。
一笔,一划,一笔,再一划。
它们来了。
它们就要来了。
车阵中央是辆军绿色的北京吉普212,驾驶座旁的车窗降下条缝,从里头传出香港电视剧《上海滩》的粤语主题曲。
“转千湾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车里坐了三个人。
驾驶座上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两鬓已经有些许花白,身上裹着军大衣,手边放了袋摊开了袋口的熟花生。
他一粒粒剥开,搓碎仁上的花生衣,藏地寒冷,天气干燥,碎掉的细小花生衣因着静电作用四下飘起,随着闷在花生壳里的香味飘散开来。
副驾驶上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膝上顶了台日本产的手提式三洋录放机,《上海滩》就是从这台机子里传出来的。
不过她听得并不专心,正对着小方镜扑粉,粉扑上取的粉太多,白色的香粉蓬蓬荡开,那老头被香味呛到,老大不高兴地瞪了那姑娘一眼,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出来做事的,还是来选美的?”
不像样!烫着大波浪头,脸抹成鱼肚白,待会势必还要把嘴唇抹得鸡血一样红,去大街上看看,哪个正经姑娘家会这么打扮?都是跟港台那些明星学的。
年轻姑娘答得漫不经心:“打扮也不碍着我做事啊。”
说话间,《上海滩》放到了尽头,进下一首歌之前,有几秒的间歇,歌声一歇,后座玩具钓鱼机的杂声就显得有点刺耳。
买这磁带单是为了听《上海滩》的,年轻姑娘倒带,同时没好气地瞥了后座一眼:“吵死了……我还想说呢,出来做事,带她干什么!”
话里每个字都透着嫌弃。
后座上是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戴毛线织的大红老头帽,穿厚厚的绿底白点棉袄,蹬一双黑色圆头棉鞋,棉鞋用料很实在,夹层里塞满了棉花,穿在脚上又肿又大。
她正低头玩钓鱼机,这玩具当下正流行,是拧发条的,机身只巴掌大,做成鱼池形状,池子里有五条小鱼,随着发条的松弛升起落下,而每当升起的时候,鱼儿就会张开嘴,露出嘴里含着的一小片磁铁。
鱼竿的垂线头上有块小吸铁石,垂的位置对了,就能把鱼给钓起来。
听到姐姐说她,她警觉地伸出手,使劲拧停发条柄,然后吸着鼻子抬起了头:一张小脸抹得脏灰,脸蛋上如同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儿一样,一左一右两块红二团,那是防冻没做到位,叫冬天的冷风给吹的。
她滴溜着一双大眼睛,看看老头,又看看年轻姑娘。
那老头脸色一沉:“老家没人,一出来这么多天,把你妹妹托给邻居,你放心?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
年轻姑娘挨了训,转头就把气撒到小姑娘身上:“看什么看?信不信我转你的眼?”
小姑娘立马把头一低。
姐姐嫌弃她,她一直都知道,但是没关系,她不嫌弃姐姐啊。
谁让姐姐长得洋气又好看呢,穿衣服打扮都跟电视上一样一样的,在幼儿园,为了跟杜小毛争谁的姐姐更美,她被杜小毛按在地上打,小辫子都扯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