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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觉得受到了侮辱:才六条!

    她的认知里,多才是好,心眼当然也多多益善。

    那一年,父亲易九戈带她和姐姐易萧出远门,她喜欢这种举家出行的大阵仗,而且还离家那么远:坐了一天的汽车、一天一夜的火车才到。

    出站时,无数乘客大包小包你推我挤,她无端亢奋,仰头看到高处的火车站牌。

    西宁。

    当时,火车站背后,还是赭灰色的山。

    初学识字卡的她大叫:“西丁!我们到西丁了!”

    易九戈慈爱地摸摸她冻得通红的小脸,易萧看了她一眼,说:“智障。”

    有辆绿色的吉普车来接,把他们接到住处。

    住的地方叫“江河招待所”,规模挺大,据说是小学校改的,有三层楼高,每层尽头处都有公共厕所。

    住下之后她才发现,父亲和那些已经入住的、以及即将入住的客人们,都是认识的。

    她猜可能是请客吃饭,要连吃很多天的那种,她喜欢这种场合,因为犯了错不会挨打,只要虚张声势地嚎一声,那些可亲的叔叔阿姨们就会护住她,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然后给她塞上两块糖。

    她每天都在招待所里溜达,这屋蹭一勺麦乳精,那屋讨一口桔子水罐头,顺便听他们说各种闲话。

    大人们聊八卦不避她,以为她小,听不懂。

    其实她听得懂,而且她还坏。

    不是那种心机龌龊的坏,是小孩子人云亦云的那种势利眼:大人们聊天时咒骂谁、唾弃谁、瞧不起谁,她也会如追赶时尚潮流般,立马跟上。

    所以懂事之后,每当有人说小孩儿“纯洁无邪”,易飒都嗤之以鼻,她做过小孩,有发言权,小孩儿没有灵魂,只是镜子,忠实拷贝着身周的一切,有样学样,最易“邪魔入体”。

    有些感伤的人写文章,说是想“永远做个天真的孩子”,她不想,她更喜欢有了主见有了锋刃的自己,永远做个孩子多可怕,一张白纸,只能让别人抹。

    大人们也会说到她,感伤地摸着她的脑袋,说:“囡囡可怜了,刚生下来没几个月就没了妈。”

    她在心里翻白眼:可怜吗?她没觉得啊,她没享受过有妈的福,也就不觉得没妈是苦的。

    “丁碛”这个名字,就是在那些闲话里听到的。

    据说,这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是丁长盛大冬天在距离碛口镇不远处的黄河边上捡到的,捡到的时候人快冻死了,身上还结着泥黄色的冰碴子,没办法,黄河水实在太黄了。

    丁长盛那方面不行,和婆姨过了那么久,都没能生出个孩子来,就把这个捡的当了儿子。

    ……

    过了两天,易九戈跟她说:“你不是嚷嚷着在这没小朋友玩吗?今天有个姓丁的叔叔来,带了个小哥哥,就住一楼。”

    她知道是哪间,一楼只有右首尽头处那间还空着,于是飞奔而去。

    易九戈还以为她是没小伙伴,这几天闷坏了,其实不是,她就想看看捡来的孩子长什么样,幼儿园里有各种传闻,比如捡来的孩子男的不长小鸡鸡,但女的长,再比如半夜十二点,野孩子就会被打回原形,一般是黑色的猫,功力更强一点的,是雪白的黄鼠狼。

    到了门口,她没直接进去,只先探进一点点脑袋。

    丁长盛刚到,还在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考丁碛问题,涉及到的知识点跨各个领域。

    比如:“白日依山尽”的下一句是什么?五五二十五,那五六呢?

    诸如此类。

    丁碛在边上站着,又黑又瘦,六七岁的人了,只四五岁的身量,还剃了个瓜皮头。

    九六年,南北差距和城乡差距都还很明显,从穿衣打扮上就能看出来:一般说城里人,叫“洋气”,乡下人,就是“土里土气”。

    丁碛很土气,土腥味扑你一脸的那种土,而且还笨,背不出“黄河入海流”,想了很久,才答出五六三十。

    丁长盛又问:“什么叫‘挂水湖’啊?”

    丁碛嘴里像含着面坨坨,答不出来。

    她忍无可忍,大叫:“挂水湖,就是通过一条细管子,能连接到大河上的湖,像人打吊针,挂水!挂水湖。”

    丁长盛没提防门口有人,吓了一跳,丁碛怕生,脑袋几乎缩进肩膀里,像只受惊的大虾。

    她抬起高傲的头,没进屋,走了。

    她看不起丁碛,她是城里人,她洋气,她白,她不是捡来的,是亲生的,她聪明,她还惹人爱……

    后来,易九戈问她跟小哥哥玩得怎么样,她气冲冲地说:“谁要跟他玩!拉低档次!”

    ……

    鱼干吃完了,手指上留了淡淡的鱼腥味,易飒从行李包里抽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倒水洗手。

    洗着洗着,忽然想笑。

    小屁孩儿,才多大点,居然会说“拉低档次”这种词,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嘴。

    二十多年了。

    都长大了。

    世道变了,但那些大河的秘密还在生长。

    她和他,都入局了。

    这间屋架在水上,地面是拿木板钉起来的,很多拼接错位,透过这些或大或小的缝隙,可以看到下头黑得泛亮的水面。

    下了半夜的雨,水面似乎又上来点了,天微微亮的时候,他朝着面前的漏缝吐了口唾沫。

    唾沫混着血,又粘又腻,带着在嘴里闷了一夜的难闻味道,准确地漏过缝隙,浮在下头的水面上,不沉,也不飘走,浮成眼里的一颗钉,像是要专门恶心他。

    他舌头尝试着往后槽去,刚一动就痛地咝咝吸气,一张脸都纠起来了。

    其实不用舔,也知道那儿少了颗牙,多了汪带血的空腔。

    昨天,见到马老头之后,他开始是愤怒的,回神之后,忽然狂喜。

    是个大乌龙,抓错人了,他爸没事,一家子都没事,自己也是急糊涂了:昨儿宗必胜还从国内给他打电话呢,这得多大仇,还给整个跨国绑架。

    宗杭攥紧拳头,砰砰砸木门,捶板墙,大吼:“有没有人哪,是个误会,来个人听我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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