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死了。
亲自去张家提了这个家伙的张忠纳闷道,先前还算好好的,什么时候黄石还有了这份能耐了?
黄石一看便知道自己这个老大哥心里想些什么,笑道:“我可一指头都没动他,自己哭着喊着什么都倒腾了个干净。”他拍拍袖子上沾到的灰,又道,“关了还不到两天呢,饿也饿不死,就自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德行。”大爷倒是和他解释过,什么人的恐惧心理,不过这就没必要说出去了。大爷虽没说不叫自己说出去,但既然他单独说与自己听,谨慎起见,还是一个人吞进肚子里的好。
张忠也不多问,只是道:“没心肝的东西,要是我早就自己顶了罪,卖自己娘卖得这般干脆。”
“要换了大哥您,哪里还会有那桩事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罢了。”黄石上来前,提起地上那汉子的衣领,像是没分量一般往里一扔,又笑道,“再说了,大爷寻他,也不光是为他招认他娘下的黑手。”
“这话倒是。”两人说说笑笑地走了,留下被关在屋子里那烂泥一般的赌徒像是确认什么一般,缓缓地抬起了头。
眯缝着的眼睛中尽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渴望的光芒。
另一边外书房中,林瑜听着林老管家将张大舅的话一一重复了,然后道:“果然是四大家族,连一届小小的陪房都干如此猖狂。”
林老管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说这陪房跟着她主母从京城嫁来金陵,又与姑苏数百里之遥,怎么就与那一家搭上了?”
想想原著中所谓四大家族的德性,再想想贾府那王氏姑甥两个对重利盘剥、包揽诉讼那得心应手的样子。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同样是王家出来的,嫁到金陵来的这个难道还是歹竹里的好笋不成,自然也是有样学样。因此林瑜并不意外地笑道:“这种事都是能干出名头的,要不人家能巴巴地拿着银子找上去?交情却不见得。”要不然也不至于随手就叫地下的陪房给处理了。
林老管家道:“正是这个理。”又叹道,“真是老背晦了,连这样的事都不记得。”
“不过这样的话,我也就不用再多考虑什么了。”薛家本身固然不足为虑,但是如今的贾王史薛实在是个麻烦。再说,他更不希望在这关头横生枝节,这临门一脚前还要再搬开几块大石头,说不得就要请京城那一家来帮忙。
这正是他所竭力避免的。
如果真需要那一家出手,林瑜早在三年前的时候就已经说出口了,那边扶灵而来的大管家不是没悄悄地问过他,又何必等到现在。毕竟,那个稳婆的动向是他一开始就叫林老管家关注了的,否则这一次张忠也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人还打听了个大概。
林瑜很清楚,这年头的人宗族意识根深蒂固。固然从林海临行前的嘱咐来看,他多半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但是他要的可不只是不痛不痒的宗族内的惩罚——就算是逐出宗族这种在他人眼里严重至极的惩罚,在他眼里也不过如此。
人命债,人命还。
从一开始,林瑜就没想过放过那一家人。
白术听林瑜叫好好招待那边院子里的那个玩意儿,虽然不解,但还是麻利地吩咐下去。吃用皆当做正经亲戚的上上份,这本是她一句话的事,不过白术知道得小心着不让多的人知道,少不得亲自与钱嬷嬷交接。
灵芝心里就没那么多的成算,她想问也就问了出口:“大爷又何必好吃好喝地养着他,给一口饿不死不久成了。”
林瑜支着头笑她:“我还当多大事呢,惹得你这么不高兴。”他翻起了桌上的大靖律例,轻轻摸着上面短短一行关于夺官的条例,心里盘算一回,轻声道,“你又何时见过我以德报怨呢?”他留下这个人自是有要紧的用处。
大靖律例承自大明律,虽然对士大夫并无十分优待,但是本朝吏治败坏,原本十分的罪如今也只剩下了三四分。再加上罚铜,不了了之的多得很。斩草便要除根,只是夺官却还保留着功名可不在他的计划内。
一个人下过地狱,又突然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他会做出的选择自不必说。林瑜要的,也不过就是那一盆躲不开避不了的污水,一个崩溃的开始。
他等了整整三年,慢慢养大他那好二叔爷一家的胃口和野心,就是为了有一天他们犯下更多的错,然后他便可以一劳永逸。
如今,时机约莫要成熟了。
白术蹲着身子,仔细理了理林瑜的衣裳,方起身满意地左右看看道:“这便好了,回头再穿着那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斗篷来,更好看了,保管老太太喜欢。”
林瑜听了,只得摇头,发梢上的金坠子随着他轻轻的晃动彼此磕碰,微微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白术便笑道:“您别只摇头,知道您不爱这红艳艳的,但是老人家一番心意,博她一笑又如何呢?”
就像白术说的,林瑜从不喜欢那艳丽的色彩,到底他不是正宗小孩子,是以他们林家也只得按着他的心意来。但是张老太太向来喜爱林瑜这个外孙,老人家嘛,都爱将得自己意的小辈打扮得鲜亮光彩看着就喜庆,特别是林瑜这辈子这样的一个相貌,张老太太恨不能时时带着他。
前头林瑜要守孝,张老太太是没办法。如今他出孝了,可不就巴巴地大清早就送了上上下下好齐全的几套衣裳来,一看就知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这样就罢了。”林瑜叹口气,他打心眼地不爱去张家,倒不是他家又是敢给他眼色看。只不过,张家如今老太太还在,分产不分家,好几家人就这么一起住着,难免有纷乱之嫌,比不得自家清净。
这年头的人讲究多子多福,很大程度上是为着医疗水平太过落后,不多生些哪知道最后能站住几个。张老太太自己就站住了两子一女,正是林母与林瑜的两个舅舅。去了的林母不谈,张大舅为人沉稳继承了家业,而小舅舅如今年方十八,还在金陵城外的西山学院求学,大半年不见得能回来一次。
除此之外,中间还有庶出的三个兄弟,两个姊妹。林瑜名义上的那二、三、四这三个便宜舅舅俱已娶妻生子,两个姨妈都远嫁去了外地,林瑜从未见过。
这一大家子在古人眼里看着寻常,但在喜欢了现代小家庭模式的林瑜眼中未免有些过于庞大了。更何况,长辈就有这些,下面的小辈可不就可着劲儿地蹦出来,一个两个三个的,烦得人不行。
不过,以前总拿着守孝一事不爱多走动,如今孝期刚过,单为了张老太太一颗热气腾腾的拳拳爱心,他少不得多住个两天。想到这里,林瑜嘱咐道:“这一回多半得住上个十天半个月,便是住到腊月回来也未可知。你好生守着家,若家里有什么事,直接来回我。”
“知道,您别老挂着心,这还是您第一次去张家呢?都有前例可循的,奴只按着走,出不了大褶子。”白术又在他腰间配上一枚栩栩如生的小巧生肖佩,显得又活泼又好看,腰间也不至于空空的不像个样子。又问灵芝,“怎的磨叽到现在,快给大爷梳头。”
“还不是小厨房那边,多大事,尽是罗唣,大年下的也不让人安生。”抱怨了一句,灵芝利索地拆了林瑜发梢的坠饰,正经梳起两个抓髻,拿织金的大红发绳绑起来。
林瑜瞅一眼镜子中,自己那如同经典的哪吒闹海里哪吒一般的造型,深深庆幸自己有一个能扛得住所有发型的好看脸蛋的同时,再一次哀叹起自己长得也太慢了些。
不过,托腮想了想上一辈子这段历史中金钱鼠尾的发型,林瑜忍不住嫌恶地抖了抖,心道,若真是那样的话,他大概会忍不住造反的吧!
白术一边收拾着林瑜要带走的包裹,一边蹙眉问道:“小厨房那边怎么了?”
“原是灶上娘子弟媳妇今儿生了,她赶着回去帮衬着照顾月子,请了一个月的假。”灵芝三两下就给林瑜绑好了揪揪,细细地梳了梳半边披下来的头发,又道,“这原是已经回过了的,并没什么。”
白术冷笑一声,道:“我明白了,必是有人瞅准了这个空子,心里且想着好呢!”
“可不是。”灵芝笑一声,道:“李娘子给烦得不行,瞅准了我去就给拉住了好一阵叨叨,千百遍地央求着你赶紧定下人选来,省得她耳根子终日不得清净。”
将素日里要用的小手炉包好,又另寻了盒子装了满满一盒熏香,白术这才起身,道:“定什么,我的话,只等那灶上娘子回来。反正你跟着大爷也得在张家住上一个半月的,单我一个便是跟着大厨房用也使得,索性把小厨房的都放上一个月的假,只等大爷回来了再上差。”
一席话听得林瑜和灵芝都笑起来,原本将这种事尽数下放白术管着的林瑜出声道:“行了,大厨房在外院,你还真跟着护卫们一道不成,也不像样。”又道,“灶上的是不拘小厨房里的谁,多担一下罢了,只管把那份月钱给她,你也别真的叫大食堂送饭菜来。这天气送来都冷了,吃坏了你叫我上哪再找一个这么能干的内管家去?”
“可不是,白术姐姐尽胡说。”灵芝点了点已经打包好的包裹,拿脚往外走,道,“我喊钱嬷嬷来。”
钱嬷嬷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平日里只做着内院洒扫的活计,干得是寻常人家院里最低贱最不受重视的力气活,在林家却变得不一样起来。如之前所说,林家的规矩严苛,整座大宅除了林瑜以及贴身照顾他长大的白术、还有林老管家,再没人能随意在内外院之间走动。
这时候,钱嬷嬷便负责起在内外院有需要时充当搬运东西传递话语的职责,大到外院账房归入内院再关账的账簿,小到内院那些个丫头们的针头线脑,但凡要跨院的,都需经过她的手。
这个位置清闲但是紧要,也只有钱嬷嬷这样的老人林瑜才放心。
这样迥异于其他人家的情况固然是林家的生活环境所导致的,也有林瑜不愿意像别家一般使用未留头的小子的因素。讲真,童工?他觉得他的节操还没有掉尽到这个地步,这是环境的力量再大,他也不愿意妥协的地方。
反正,他总有办法解决的。
待林瑜的行李被一一地搬至外头,外院里也安排好了跟随出门的护卫,万事俱备只等着自家大爷抬脚。
天上已经开始下起了细密的雪,飘飘摇摇的。这回就算林瑜不乐意,也没办法的被白术拿斗篷罩了个严严实实,只管叫钱嬷嬷给抱着出去。林瑜倒是有心说自己才不会得病,这世界上大约再没他健康的了,但这种拿不出凭据的话,说了也没法叫人信服的,他只好闭口不言。
林老管家可算找着了机会,从钱嬷嬷手里接过自家大爷抱着,身后是人高马大的张忠举着把大伞将三人都拢了进去。
张忠举着把大如车盖的伞犹自不带一声喘息,他低声回道:“安排了地支里头前六个跟车,照旧留子丑两个在张家门房那听差,您可还有吩咐?”
林瑜被整个儿捂着声音显得闷声闷气的,道:“这就行了。”停了下又说,“我与你留了两本书,一会儿林爷爷拿给他。”
林老管家应了一声,想起了之前林瑜突然翻出来的两本书,说留给张忠读的。这两本书还留在他的房里,林瑜也交代了,只在他那里看,不叫带出去。
张忠红了脸,虽然之前听林瑜说过,但是真要开始看书本子了,他总有些怯怯,道:“属下字识得不多,只怕辜负了您的希望。”
林瑜轻笑一声,道:“不懂的便去问,开头总是慢一点的。”他没再多说,若是连要问谁都让他指点的话,那只能说明林瑜看错了人。
“是,大爷。”张忠又是兴奋又是苦恼的回道。
目送着装着自家大爷的朱轮华盖车走远了,林老管家并张忠这才转身。
林老管家打量一眼身后站的笔笔直打着伞的汉子,笑道:“大爷有交代过,你不当值时尽管来。”顿了顿,又道,“莫辜负了大爷的栽培。”
这一回,张忠应得又干脆又响亮。
林瑜笑道:“我倒想我正寻着书童呢,怎的从未听你说起过这个孙子。”又道,“怕什么,回去好好教一教,翻了年送来,好好的苗子别浪费了。”
林老管家忙不迭的连声应下。